“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沧海月明……此情可待,可待……”
“成追忆。”白烨掩上书卷,有些气恼又无奈地轻轻敲了敲冰蝶的脑门。
冰蝶笑着微微闪躲了一下,撑着腮问道:“师父,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啊?”
白烨轻声道:“虽然至今李义山这首诗的真实含义尚还无解,不过依我所见,怕是悼念亡人,情归无处。”
冰蝶撅起嘴,摇了摇头:“不懂。”
……
眼前飞溅的鲜血让冰蝶忽然看见了过去的那一幕,在一瞬间懂了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含义。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衣襟,翩然如雪的身影横在她面前缓缓倒下,像是冰雪飘零的不堪一击。冰蝶此刻睁大了眼睛,觉得在那一瞬身体内所有血液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白烨胸口插着一支锋利的箭,汩汩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又用空洞的目光抬起看着寒辰烨。许久,许久,她终于缓缓抱住头,发出了一声凄厉得近乎癫狂的喊声。
寒辰烨放箭的动作依旧僵着,剑眉紧蹙。他从不曾听过这样非人的哭喊,那是近乎来自地狱的尖叫,空洞绝望得没有丝毫生气。
冰蝶只觉得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成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所有理智和隐忍的弦都彻底崩断。她轰然跪倒在白烨身边,捂住他淌血的伤口,模糊不清地尖声喊道:“不要……不要死……你说过要带我走的……”
白烨却缓缓睁开眼睛,撑起一个虚弱的微笑,语气温柔得近乎诀别:“冰蝶,对不起……”
“你不能死——”冰蝶猝然凄厉地高喊起来,几乎是爬到了寒辰烨的马边,抬手扯着寒辰烨的衣角:“皇上,我求求你救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
她已经哭得满面狰狞,双眼赤红得可怖,声声都是肝肠寸断的绝望。寒辰烨轻轻咬了咬嘴唇,却是狠心地扯回衣角,再度拉弓。
冰蝶双瞳放大,惊呼着爬起来:“不要——”
可是她话音刚落,弦上之箭已然离弦,精准地再度刺入白烨的胸膛。绯红的鲜血高高飞溅起,如红绸飘摇,而后却如曼珠沙华黯然陨落。
冰蝶绝望地奔向白烨,拼命摇晃着已然半昏迷的他,一面凄声哭喊:“不要死……不要死……”
白烨似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开眼睛,微微抬手握住了冰蝶的手臂。冰蝶咬住嘴唇,啜泣着道:“你不要死……白烨,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白烨脸上绽开凄楚却释然的一抹笑,却只能从面具后看见他因笑意而弯如弦月的眉眼。他低哑着嗓子轻声道:“冰蝶……对不起了。”言毕,他忽然使出所有力气,将冰蝶狠狠一推。冰蝶尖叫着,正落在了白烨昨夜赶制的木筏上。她近乎绝望地向岸边爬去:“不要啊——”
白烨却再度抬手,将系在岸边岩石上的绳子扯断,木筏立刻随着江流被冲向下游。
冰蝶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却撑着最后的力气尖声喊道:“白烨——”
白烨却如释重负般轻轻一笑。
寒辰烨冷冷嗤笑一声:“还真是伉俪情深啊。白烨,你送她走又有何用,朕照样会派人去追杀她。”他的话语,字字句句落在冰蝶耳中。她忽然拼命拍打着河水,试图让木筏漂回来。寒辰烨,你若要杀杀我便好了!
白烨却望着冰蝶倏然轻哂:“只是,你怕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言罢,寒辰烨及在场的众人,包括随波远去的冰蝶都不由一怔。
白烨却吃力地抬手,扯开衣襟。冰蝶却在那一瞬脸色刷白。
她还一直好奇他今日胸口鼓鼓囊囊的装了什么,竟是炸药!中箭了或许还有救,若是他引燃了炸药,那便真的是天人永隔了!冰蝶凄厉地高喊:“寒辰烨——你杀了我吧!放过他——”
寒辰烨也面色微微一怔,高喊道:“快撤!”
白烨却冷笑一声,烈火和浓烟伴着一声震天的巨响,让山河动荡。
冰蝶脸色苍白,也忘记了划水,爆炸的风推动着木筏漂向更远的地方。而那爆炸后的浓烟中,已是阒寂一片。冰蝶怔了良久,猝然凄声高喊了一句,绝望地尖叫在山林间久久回荡。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概是悼念亡人,情归无处的意思吧……
师父,我不懂。
……
可是现在,懂了。
为什么……该死的人,明明是她。所有无辜被安上的罪名,矛头都指向了她。可是为什么,最后死的,却是她用尽了最后力气去爱的那个人?
浓烟仍未散去,冰蝶也绝望地跪在木筏上。有几个人满脸伤痕从浓烟中踉跄着跑了出来,有那个凶神恶煞的铁胄兵,却唯独没有他。
白烨……你真的,从此成了追忆么?
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她呢……冰蝶嘤嘤地哭着,胸口却因为心中剧痛而不断起伏,可是她已经快哭不出声音了。不知多久,当爆炸处已然消失在视野中时,冰蝶也浑浑噩噩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只看见一个十五岁左右少年稚嫩的眉眼和好奇的目光。
冰蝶怔忡地眨了眨眼,才看清周围景致。破旧的木屋,墙上已是斑驳一片,身边这个少年衣衫也是寒酸之至。
冰蝶极力回忆着前尘旧事,却听见少年开口问道:“姐姐,你的眼睛为什么那么肿呀?”
冰蝶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才感觉到眼睛的酸涩难耐。鲜血,浓烟,白烨的笑声,寒辰烨的冷箭,都立刻回到了她脑海中。她忽然凄声尖叫着滚落下床,踉跄着跑到屋外。
小河潺湲,那木筏被系在了岸边。看来,她是随着河流漂到了这里,而后被这个少年救下。她忽然回身抓住那个少年的手:“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一身白衣的公子?”
少年被她弄得有些瑟缩,眨着大而明亮的黑眼睛道:“没见过,我是看你昏倒在了木筏上面才救下你的,别的人没见过。”
冰蝶忽然失去所有力气,跌倒在地。
少年慌了神:“姐姐,你怎么了?”他慌乱地问东问西,冰蝶却觉得全身都一寸寸凉了下去。
良久,冰蝶缓缓起身,一步一踉跄地朝前走去。少年在后面高呼着:“姐姐你要去哪里?”
冰蝶魂不守舍地道:“我要去找他……他不会死的……”
少年虽有些混沌,却还是追了上去:“姐姐你要找谁,我对这一片熟悉,我带你去吧。”
在少年的引路下,冰蝶竟真的一路找到了爆炸的那个地方。她近乎疯狂地奔上前。
那里已是一片烧焦的废墟,隐隐可见遍地血污。她也顾不得肮脏,用手一层层刨开断壁残垣。少年睁大了眼睛:“姐姐你不是要找人吗?”
冰蝶却哭了起来,手上已经出血,却没有停下动作。猝然,她指尖一顿,似乎触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她立刻将它抠出,却更是绝望。
那是白烨的青玉面具的碎片,在爆炸过后虽有焦痕,却依旧莹润沁凉。
冰蝶将它视如珍宝般收进怀中,却更加用力地向下挖着。如果面具碎片在这里,白烨说不定也在这里。
少年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抱胸道:“姐姐要找的人不会被埋在这里了吧?这里爆炸看起来这么严重,不可能生还的。”
冰蝶却失控地高呼:“不会的!白烨他不会死的!”
少年被吼得一震,嗫嚅着不再言语。冰蝶却含泪咬牙,继续搜寻着。
蹭蹭灰烬拨开,居然现出两支利箭来。虽然已经被爆炸的火焰烧得乌黑,却依旧可以看得出,这是当时寒辰烨狠心射向白烨的那两支。
冰蝶忍住哽咽,将周围的灰烬都拨开,心在那一瞬间如死灰般沉了下去。一具乌黑残破的骸骨,胸口处插着两柄利箭。虽然血肉全无,骨骼也已经残破不全,但是当时身中两箭的,除了白烨,还会有谁呢?
冰蝶停下了所有动作,睁大了虚空的双眼盯着遗骸,嘴唇微微翕动着。
白烨,你真的不要我了……
是啊……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本就中了寒辰烨射来的致命的两箭,即便不爆炸也会很快丧命九泉。更何况他还引爆了自己身上的炸药,如何可能生还……他竟是从一早,便预算到了这一切,准备与追兵同归于尽吗……
白烨,你说过,死了让我给你复仇。可是此刻,你把杀了你的寒辰烨也拉去见阎王了,我还找谁寻仇去?
冰蝶忽然崩溃地捂住脸颊,呜咽声逐渐放大,变成了绝望的嚎啕大哭。
少年脸色微微颤了颤,轻轻上前:“姐姐……”
冰蝶如行尸走肉般被少年拉着回到了那栋木屋。一路上,少年滔滔不绝,似乎想让她开心起来。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从哪里来啊?”
“姐姐,我叫秦卿朔,你可以叫我阿朔。以后你就住在我家吧,我可以陪着姐姐的。”
“姐姐你知道吗,我家边上那条河里有好多鱼,我去抓了给你吃。”
“姐姐……”
少年似是极委屈地回头望了一眼始终不答话的冰蝶,却在看到她已经空洞无神的眼睛时又瑟瑟转回头去。
冰蝶也不作反抗,任由他扯进了木屋,却看到了一个长胡须、衣衫邋遢的中年男子。他一见到秦卿朔,便破口大骂:“混账!死哪里去了?还不快些做饭!”
秦卿朔浑身一颤:“知道了,爹。”
被秦卿朔唤作爹的那男子名唤秦武,此刻依旧破口大骂:“混账东西!还不快滚去!还有,这个婆娘是谁?你这么小便要娶妻?她家里可有钱?”
秦卿朔这才有些愠恼地回应道:“爹,你胡说什么呢?她是我救下来的一个姐姐,我准备收留了她!”
秦武又是河东狮吼,唾沫都随着他骂骂咧咧的话语四处飞溅:“死小子!还嫌家里不够穷是不是?你带来这么个臭婆娘,要钱没钱,能顶啥用?”说着,秦武走上前来,狠狠推了一把冰蝶。冰蝶已如灵魂出窍般,动也不动地任他推搡。
秦卿朔却跨步挡在了冰蝶面前,少年只及冰蝶肩头那么高,却极有男子气概地喊道:“爹!救人于危难,这是学堂先生教给我的!我们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不顾!”
秦武面红耳赤,冰蝶这才近乎虚脱地缓缓开口:“我走……我走便是了。”说着,冰蝶转身魂不守舍地向外走去,秦卿朔却急忙一把拉住她:“爹!我不管,这个姐姐我留定了!”
秦武依旧骂骂咧咧,眼睛却仔细打量起冰蝶来,一面粗鲁道:“滚去做饭!”
晚膳过后,冰蝶了无生趣地早早躺下了。秦武似乎还在喝酒,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秦卿朔无奈地去洗刷碗筷了,冰蝶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窗外倾泻进来的月光。
这时,木门忽然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冰蝶也懒得去看是谁,却只感觉到一个黑影来到床榻边,而后一个庞大的身躯重重压了上来:“小美人,你既然没钱,那就给我享受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