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书林仿佛跌了个踉跄,声音有些不稳:“你跟我一起走!”
“谁要跟你一起?你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我跟着你,干等着饿死啊?”
“我没有钱还不是你害的?”唐书林恼怒的声音道,“最毒妇人心,你们是要逼死我啊!”
“是你自己作死!”正说着,两人已经来到前头,从屋里望去,能看到两抹纠缠的身影。唐枝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不做声。
唐书林被杜芸推着往外走,不死心地回头喊道:“枝儿,你真忍心这样对我?我是你爹啊,你一文钱也不给,叫我睡大街吗?”
“你可以去姑母家。”唐枝冷峻的声音穿过夜色,落在唐书林耳中,不由面露苦色,他哪还有脸去唐姑母家?正待摇头,又听唐枝道:“或者去许万松家里,你不是一直当他是好兄弟吗?”
灯光如豆,一室昏黄。郑姑母端着针线筐子守在窗边,不时拨一拨跳动的灯芯。手中的鞋底几度放下,眉头皱起,频频往外看去:“这个臭小子,被那唐小姐下了迷魂药不成?往常死也不肯娶,如今又非要娶一个和离过的,真是叫人不省心!”
想起郑晖临走前攥紧的手掌,不禁有些担忧,他该不会冲动惹事吧?
正担忧着,忽然外头传来敲门声,连忙站起来去开门:“臭小子,总算回来了!”谁知开门一瞧,来人却不是郑晖,而是一名身材瘦小,佝偻着身躯的男子,当下眉头一皱,一句话也不说,反手就要关门。
“哎哎,是我,是我,别关门!”郑长生伸着细瘦的手臂抵住门板,夜色中犹如一只瘦猴子。
“你又来做什么?”郑姑母厌恶地道,力气敌不过郑长生,只得松开手。却不让他进来,站在门前,死死堵着门口。
郑长生似乎喝了酒,张嘴便带着一股酒气:“你借我些银子,我这就走。”
郑姑母二话不说,就要关门。郑长生虽然喝了酒,倒是没醉,眼疾手快地推着门板,朝里喊道:“晖儿呢?叫他出来,他老子来了,竟敢躲着不见,他这是不孝!”
“你是谁老子?晖儿可是我儿子,你别乱叫!”郑姑母斥道。
郑长生高声叫道:“哪怕他现在你名下,他也是我生出来的种!叫他出来,当了官就不认亲爹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呸!你儿子在那个贱人怀里躲着呢,晖儿可是我儿子,你再乱叫小心我不客气!”郑姑母挽起袖子,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郑长生就骂:“当初你把晖儿卖了,你就再不是他爹!哪怕你饿死在路边,他喝酒吃肉也没有一分不是!你给我滚,我也不是你妹妹!”
“哎呀,兰香,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血脉亲情,骨头打断还连着筋呢!”郑长生躲着郑姑母的巴掌,脸上堆笑道:“晖儿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不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郑姑母从门后捡起一把笤帚,朝郑长生身上打去:“你给我滚!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有脸来要钱,我凭什么给你钱?你快滚!”
“郑兰香,你别过分!你得了儿子还不满意,我都把儿子卖给你了,你借我点钱花又怎样?”郑长生闪躲几下,抓住扫帚一端,朝郑姑母伸出手道。
“放你的狗屁!我的儿子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郑姑母争不过他,气得要命,就在这时,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松了手:“晖儿,把这个老不死的打出去!”
郑长生犹不知郑晖来了,只以为郑姑母诈他,一只手拿着扫帚,一只手恬不知耻地伸出去:“我也不多要,你给我十两银子就行了。”
“十两怎么够?我给你五十两怎么样?”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郑长生惊讶地回头,只见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站在身后,英武的容颜埋没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冷峻。郑长生从没见过他这般好说话,惊喜地道:“哎呀,我就知道,你是我儿子,怎么可能不管我这老子?听说你当了千总,月饷——哎哎,你做什么?”
话没说完,被郑晖抓住衣襟,提起拳头狠狠往肚子上揍去。顿时,杀猪般的声音响起来:“郑晖!你敢打老子——啊!”
郑晖一只手提着他,一只手捏成拳头,狠狠揍着他的肚子:“我老子早就死了!”待到郑长生连痛叫的力气也没有,才松开手。郑长生如一滩烂泥般掉在地上,捂着肚子在地上发出疼痛的呻吟声。郑晖弯下腰,拎起他的两只手臂,略一用力,只听“喀喀”两声,郑长生杀猪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随后戛然而止,整个人晕了过去。
“晖儿,你把他怎样了?”郑姑母扶着门框,有些害怕地道。
“无事。”郑晖说着,提起郑长生,“我送他去医馆,很快回来,姑母锁好门等我。”说罢,提着人事不省的郑长生没入黑暗中。
郑姑母提心吊胆地回到屋里,哪里坐得住?耳边回响着方才那两声渗人的“喀喀”声,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心里把郑长生骂了一百遍:“该死的东西,净会坑害我的晖儿!就知道赌赌赌,怎么不叫人砍了手去!”
随即又想到,有了郑晖的那两下,只怕不砍也废了。心里觉得解气,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终于,等到门外传来一声:“姑母,我回来了!”
“来了!”郑姑母连忙去开门,观察着郑晖的表情,问道:“他没事吧?”
“没事,我丢了五十两银子给他,他高兴得很。”郑晖反手关上门,搀着郑姑母往屋里走去。
郑姑母“啐”了一口,厌恶地道:“这个没出息的东西!”郑晖却不说话了,郑姑母便也住了口,郑晖对郑长生看起来狠绝,何尝不是一片好意?若是由着郑长生赌,只怕哪天真叫人砍了手,再后悔也不迭了。如今双手皆断,该消停一阵子了。
“对了,你刚才出去,是去唐家了吧?”郑姑母换了个话题,“唐家怎么说?”
郑晖微微一笑:“拒绝婚事的是唐小姐的父亲,不是唐小姐的意思。”
“唐小姐的父亲?如此说来,你跟唐小姐——”郑姑母不由想道,莫非两人私定终身了?这可不是好事。何况唐枝就算再好,也是和离过的女子,怎能配他呢?
郑晖郑重地道:“唐小姐是个好姑娘,我们什么也没有。”
郑姑母松了口气,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来:“晖儿呀,那唐小姐,我听说是个和离过的?这,你们不合适呀!”
郑晖愕然:“姑母,你知道了?”
“这事难道还能瞒得人?”郑姑母不赞同地道,“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郑晖没有吭声,扶着郑姑母坐在床上,倒了杯茶递给她。屈膝蹲在她腿边,认真地道:“姑母,唐小姐救过我。当年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就死了。”
“什么?”郑姑母愕然地道,手里的茶险些泼出来。
“姑母,你还记得当年我被卖给人贩子,有人写了封信给你?”郑晖讲了一段往事。
十年前,郑长生赌输了钱,被继室钱氏搓窜,把郑晖卖给了人贩子。少年身量未成,被人贩子灌了药捆着带往北方,一路百般殴打,只是不低头。后来一场大雪,伤痛交夹的郑晖染了风寒,人贩子舍不得给他抓药,还要打他。少年倔强心性,便连饭也不肯吃了,被恼怒的人贩子丢在门外。
穿着单衣,缩在冰天雪地里,郑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就在这时,一群孩子笑着跑来,其中夹杂着一个女孩子愤怒的叫声:“李福,你放开我!”
一个男孩说道:“想让少爷放了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教教她该怎么说!”
“应该说:‘请大少爷放过奴婢吧’!”
女孩冷笑一声,轻蔑地道:“你算什么少爷?你家那几个破钱,本小姐拔根头发就有了!”
“你说什么?敢这样跟本少爷说话,你们教教她规矩!”叫李福的男孩道。
顿时,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有打脸的,有拧胳膊的,女孩尖叫的声音不时响起。郑晖冻得迷迷糊糊,听着这样的声音,心里有些气愤。
不过多久,掩在女孩尖叫声下的势头渐渐冒出来,原来三四个男孩子竟然不敌,被她一个人打得步步后退!男孩子们痛呼的声音钻入耳中,郑晖努力地睁开眼,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孝衣的少女披头散发,握着一根簪子,狼狈的身形掩不住狠戾的声音:“想让本小姐给你做丫鬟?做梦!”
一个男孩捂着手,小声道:“不是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吗?”
“就是,娘明明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另一个男孩捂着胸口,怯怯地道。
女孩威胁地挥了挥簪子:“以后都离本小姐远着点!否则要你们好看!”
女孩转过身,郑晖才看见她有着异常美丽的五官,只是眉眼间透着一股戾气。便是这股戾气,让几个男孩子看着她走远,没有追上来。
那一刻,郑晖心中有佩服,有羞惭。等到女孩走到身边时,他聚集起全身的力道:“等一下!”
“若是没有她相助,只怕我等不来姑母救我,就已经冻死了。”郑晖扶着郑姑母的膝盖,忆起往事,感慨地道。
郑姑母却听得泪光闪动,抱住他道:“我的晖儿,可怜的晖儿!”
郑姑母早年守寡,一直没有再嫁,本以为将要孤苦一生,谁知天可怜见,给她送来一个儿子。她的兄长,郑长生好赌,连累死了原配,后来娶了个刻薄的钱氏,看郑晖百般不顺眼。等到钱氏生了儿子,更加把郑晖看做眼中钉,后来竟搓窜郑长生把他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