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严冬,洞庭湖碧波浩荡,水天相接处,一条帆船出现在视野中。北风凌冽,吹得船帆鼔胀,船底乘风破浪,行驶得极快。
船头上迎风立着一名华服少年,面若圆盘,五官端正,只是眼神显得有些漂浮呆滞。他抻着脖子,说道:“昆伯,怎么还没到?”
一名六十来岁的老者从船舱里探出了个头,眯着眼向前望去:“快到了,顺风顺水,一两个时辰的事。少主你先到船舱里呆着,可别冻着了。”
少年悻悻地收回目光,走回船舱,舱里架着一个火盆,炭火燃得正旺,他搓了搓冻僵的手,靠近火盆坐下取暖,嘴里咕哝道:“程师叔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水,有什么好玩?”
昆伯用手理了理少年被风吹乱的头发,他年过六十,一双手却是光洁柔软,显然是用心保养过,说道:“碧波岛虽然地处洞庭湖深处,在江湖中的名声却是不小。待会儿见了你程师叔,言语处要多加谨慎,可别像在天罗门一样口无遮拦。”
少年怔怔看着老者道:“那为什么师兄们都夸我聪明?”
昆伯笑道:“你是天罗门少主,自然说什么都有人夸赞,现下可不一样,身在江湖,说话做事都要面面俱到。”
少年眼珠向上一翻,翻出个白眼,又旋回来,认真地道:“我懂了,待会儿我见了程师叔后就闭上嘴,一句话都不说。”昆伯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是叫你什么都不说。”见少年神情呆滞,语气有些不耐地道:“反正到时候你少说话,其他的事交给昆伯来办就好。“
在火盆旁坐得久了,少年生出困意来,打了个哈欠,道:“昆伯,我先睡一会儿。”靠着船舷闭起了眼睛。
昆伯见他睡熟,将一件锦袍披在他身上,喃喃道:“也不知少主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天罗门的百年基业莫非真要交予他身上?”言罢轻轻摇了摇头。
碧波岛码头沿岸左右各搭建着一个瞭望岗,左边的瞭望岗下有着一座松木搭建的木屋。屋内燃着篝火,铁架上串着的野兔被烤炙得脂香四溢。一旁酒壶里温着的烈酒吱吱作响。
张狂捏着匕首沿着野兔的背脊旋下一片兔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这松林里长大的野兔有着一种松木的芬芳。他将匕首插在一边的木柴上,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烈酒窜入喉咙,如同一柄柄碎刀子扎入了脏腑,很快全身腾起一股热气来,驱散浸体的寒气。
“这鬼天气,如果没了这酒就算我张狂再狂也是狂不起来了。也不知老三明天会不会来接班?真是熬煞个人,再呆上几天,别说是我,就连我这口刀也要熬软了。”说着轻轻抚摸横放在大腿上的长刀,脸上神情温柔至极。
这时屋外有脚步声响起,他侧耳一听,脚步虚浮,是个庸手,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一人在外叫道:“二师兄,湖面上有船过来。”
“碧波岛主“程玄朴正背手看着墙上的一幅洞庭湖光山色图。他身高七尺,体态雄壮,颏下留着一缕长须整个人颇具气势。十五年前他从师父手中接过碧波岛的重任后,广收门徒,励精图治,让这个曾经风光无限,后来却日渐没落的门派散发出了勃勃生机。他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看向静候在一旁的崔影,这个自己的大弟子,最忠实的心腹。问道:“查清楚了没?”
崔影身着一袭黑衣,站在房间灰暗处,令程玄朴感到奇怪的是,崔影总能找到一个让人不易察觉,容易忽视的地方呆着,然后用一双冷冰冰地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就算只是在这两个人的房间里也不例外。他嘴唇动了一动,挤出了几个字:“他去了林家堡。”
说出这六个字后崔影整个人又归于平静,完全没有想要多说出一个字的意思,这样的态度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傲慢,但程玄朴并不气恼。在他的心里门下的弟子最重要的是忠心和能力,态度差一点并没有什么所谓。崔影就是这样一个合格的弟子。程玄朴淡淡地道:“去林家堡做什么?”
“拜祭。”
程玄朴哦了一声,面上若有所思,幽幽地道:“林家的漏网之鱼么?很好。”说完二人都停了下来。
一人在门外叫道:“禀岛主,天罗门少主杜天奇前来求见。”
程玄朴自言自语道:“杜敬德这个时候派他的傻儿子来……”崔影难得主动问道:“要不要回避一下。”
程玄朴摆手道:“不必,方才的事情还没说完。”高声说道:“请他们进来。”
房门被推开,昆伯领着杜天奇和两名随从走进房来,拱手道:“曹某未请自来,打扰之处还望岛主见谅。”程玄朴哈哈一笑,上前迎去,道:“上次揽月楼一别,怕是有两年多未见了,曹兄一向可好?”
曹昆笑道:“还是老样子,倒是程岛主容光焕发,更胜往昔了。”
程玄朴道:“曹兄言笑了,不知杜师兄近况如何?近年岛内事务繁多,一直未曾得空去见面,真是抱歉地很呀。”
曹昆道:“承蒙岛主挂念,门主一切安好,他平日里时常提起程岛主,说天元一脉近年少了往来,深恐师兄弟之间感情变淡,生出事端来。这不就着老身前来走动走动。”
程玄朴点了点头,面上若有所思,说道:“还是杜师兄思虑缜密。天元一脉日渐生疏,怕是真的会成为别派欺压的机会。”看向曹昆身侧的少年,道:“这是天奇么?“
杜天奇走上前来,躬身行了一礼,退回到曹昆身后。程玄朴微微一愣,看向曹昆。曹昆狠狠瞪了杜天奇一眼,轻声道:“无礼!”
杜天奇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天奇见过师叔。”
程玄朴面上慈意怡然,道:“贤侄与我怕是有六年没见了吧?如今都长成小伙子了。来来来,坐下说话。来人,看茶。”说着回身坐在了首位,崔影立在一旁。曹昆杜天奇在偏首落座,两条精壮的汉子抬着一个箱子立在下首。
曹昆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放回桌上,道:“实不相瞒,今日曹某来此是受了门主所托,有一事要跟岛主商议。”
程玄朴道:“不知是何事?如若程某力所能及,定然在所不辞。”
曹昆道:“既然程岛主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此次我是来做个媒人,撮合我家少主跟岛主千金的婚事。”
程玄朴跟崔影互换了个眼色,均看出了对方的戒备之意,笑道:“小女年方十七,而且一向体弱多病,这个杜门主是知晓的,婚嫁之事怕是言之过早。何况我早就有言在先,小女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所以还得问过琳儿本人才行。如果她点头,杜贤侄长得一表人才,我这个做爹的自然是乐意的。”
曹昆眉头微蹙,心里知晓程玄朴并没有点头的意思,说是去问,只怕到时候一个不答应就回绝了。说道:“程岛主无须多疑,我家门主是真心诚意的来求这门亲事。”看向两名随从,道:“区区薄礼,还请程岛主收下。到时候如果琳儿不愿意,再来退还给我就行。”
那两名大汉听言将箱子抬到程玄朴座前打开,程玄朴斜眼瞅了瞅,只见箱子里满满一箱的珠玉翡翠,宝光映照,可谓价值不菲。微微一笑道:“那怎么好意思,还是等问过琳儿再做答复吧,曹兄长途劳累。崔影你先带客人下去歇息,好生款待。”
崔影依言走到曹昆座前,道:“请。”
曹昆遭此大辱,面色却是丝毫未变,似乎早就料到了程玄朴会拒绝,笑道:“甫一见面,茶都还没喝好,不急不急。”杜天奇扯了扯曹昆衣袖,道:“昆伯走啦,程师叔是在送客了。你怎么连这个意思都听不出来?”
曹昆扬了扬手,脱开杜天奇的拉扯,道:“昆伯虽然老了,这其中意思还是听得明白的。”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放在桌上打开。一个木盒出现在众人眼前。
曹昆微笑着将木盒递给崔影。崔影回看向程玄朴,见他点头,这才接过木盒。
程玄朴不知曹昆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面色狐疑地将木盒缓缓打开,正当开到一半时,神色突变。啪的一声将木盒阖上。目光冷冷地看向曹昆,道:“曹兄这是何意思?”
曹昆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道:“程岛主勿要惊慌,门主吩咐过,只要岛主答应将女儿下嫁,这礼物就是岛主你的了。只是……”
程玄朴冷声道:“只是什么?”
曹昆道:“只是希望日后碧波岛能跟天罗门站在同一阵营。正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别说什么名剑山庄,神霄剑阁,就是统一整个武林又有何难?”
程玄朴缓缓收回目光,用手轻抚木盒,思忖了片刻,淡淡地道:“曹兄不怕我这就杀了你们?”这话虽说得平淡,语气中的杀意却已如利剑一般刺人肌骨。
曹昆面上神情丝毫不惧,微微一笑,道:“程岛主不会这样做的,因为程岛主并非一般人。”
程玄朴冷笑道:“曹兄过奖了,程某可是普通之极。”
“程岛主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此刻就算曹昆再好的脾气也是按捺不住了,冷哼道:“如若你不同意,门主接下来就会再送一份礼物给流云谷,到时候两派合围,要你碧波岛鸡犬不留!”
整个局面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崔影神色微动,旋即又快速平静下来,脸上又恢复一副无喜无悲毫无情感的神情。杜天奇面色大变,慌道:“昆伯你在说什么呀,什么鸡犬不留还……还不快跟程师叔赔罪。”
程玄朴微闭起眼睛,似在掂量其中轻重,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来,哈哈笑道:“曹兄远道而来,但有所求,老弟哪敢不从?此事依你所言就是。”
曹昆笑道:“程岛主高瞻远瞩,乃真英雄也。”一时间情形突变,二人又似老友一般奉承起来。
杜天奇疑惑不解,道:“程师叔,你……你怎么……”
“咦……”程玄朴一脸的不快,道:“怎么还叫师叔?”
曹昆笑道:“这孩子太不懂事……天奇还不快改口叫岳丈大人。”
杜天奇更加摸不清头脑,但也不敢违抗曹昆的意思,支吾着道:“岳……岳丈大人……”
程玄朴笑道:“曹兄你可别埋怨天奇,我见了他就觉着投缘,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曹昆笑道:“希望真如岛主所言。“拱了拱手:”既然此事已定,我们也就不再耽搁岛主处理事务。这就先告辞回去禀告门主。”
程玄朴摆手道:“曹兄既是远道而来,何不盘桓数日再走?今夜老弟我就设宴为曹兄洗尘。”
杜天奇赶了一日的水路,早就饥肠辘辘,听到有吃的,欢欣叫道:”好啊好啊,昆伯我们就留下来吧。“
曹昆摇头叹了口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崔影将曹昆等人送出门外,回到房里。
程玄朴早已将木盒收在怀里,闭着双目,食指轻击桌面。忽地一掌拍出,八仙桌四条桌腿咔擦一声尽数断裂,轰得一声垮塌在地。
“杜敬德你欺人太甚!”
崔影静立一旁,似乎眼前什么也未发生。
程玄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胸中怒气,道:“你去告诉老三,让他今晚前来赴宴。五年了……也该给他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