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成贤匆匆入宫时,已是凌晨,梢头的月色还清晰的映在天幕中,只是东方已隐隐泛白了。殷成贤手下自然也是有几个得力之人的,此时,见得灵歌台灯火通明,便知晓将军府之事的严重性。
红此时正侧卧在榻上。一夜未眠,却没有半分困意,满心只担心着自己的决断会不会给将军府带来更大的麻烦。椿看在眼中,担忧非常,却不知如何劝说,只默默挑了灯花,遣退了伺候的宫人,静静与红一同沉默着。
“长公主,殷大人来了。”门口值守的宫女轻声道。
“让他进来。”红坐起身,将身上衣衫略作整理,椿这才走到门边将门打开,把殷成贤让了进来。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殷成贤,你可知罪?”红只冷眼看了一眼殷成贤,便厉声责问道。
殷成贤听闻却是一愣,随即连忙拜倒在地,略一踌躇问道:“微臣……微臣不知身犯何罪,请长公主明示。”
“本宫依你所求,将千兮安置在镇国将军府保护。你却欺瞒本宫!”
“长公主息怒,微臣愚钝,实在不知长公主所谓何事!”
“千兮公子的身份,你不会不知道吧?”红冷冷问道。
殷成贤心下一凉。千兮的事情,要说他不知道,自然是哄人的,可要说他知道,却也不尽然。他只知道千兮是南楚罪臣,罪臣之身出入不便,因而千兮不愿提起,他也未曾多问。却不想长公主已然知晓了,倒有些他有意欺瞒的意思。
“微臣惶恐!千兮之事,微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千兮虽为南楚罪臣之身,然南楚之事已成往事,千兮自到大祈以来,并无过错,一直只以官奴乐师的身份在清风馆安分守己。微臣与千兮虽有情,却必不敢有叛国之举啊!千兮一直以来恪守本分,并无妄为之举,请长公主明察!”
“恪守本分?”红冷笑一声,“今日本宫安排他进将军府,今夜将军府中便有人被下药生死未卜。难不成是巧合吗?”
“长公主殿下!如此揣测实在有失偏颇,千兮断断做不出伤人之事!定是遭人陷害!”
“陷害?”红挑着眉毛,“你可知道被下药的是什么人?本宫今日告诉你,你六妹没死,殷家大火时,你六妹逃到了将军府。魏将军慈悲,便收留了她。今日被下药的,正是你六妹。”
“桃儿?!”殷成贤有些不敢相信,“桃儿还活着?!”
“本是无事,只是今日之后,生死便难说了。千兮的事情,要不要说,全在于你。你若还有欺瞒,这次的事连同六小姐的事情,本宫自然可完全算到千兮头上,你该知道,无论他做没做过,本宫说是他,就是他。”红的语调冷漠非常,就连椿,也是头一次听到红这般说话。
殷成贤沉默了。殷家失势时,他早得知父亲有意放弃殷家女眷奴仆,以此换得全家上下男丁平安无事。六妹虽在京中声名远扬,终究也只是个庶出的女儿,又一直与父亲不睦,父亲借机除掉六妹已是必然。殷成贤虽有心相救,但碍于父亲授意,加之自身只是一介末流文臣,有心无力,只得信了生死有命。殷家火事后,据说父亲已亲自查验过尸首,加之朝廷也派人来清理过现场,登记在册之事大约是不会有错的。殷成贤便也信了殷桃已死。不料如今……
“桃儿她……她很可怜……”桌上粉彩瓷茶碗里上好的龙井渐渐变凉,殷成贤终于开口。红绷紧神经仔细听着殷成贤的每个字,生怕出现错漏。
“桃儿的母亲,与千兮一样,是原南楚黎城人士。因是南楚贱民无籍,被人卖给了我嫡母作了陪嫁媵女。微臣自身也是庶出,自然明白,庶出的女儿比庶出的男子更加艰难。桃儿与她生母很少受到重视,府中就连最粗使的丫头都敢欺负她,更莫说是嫡母与嫡出子女。
有一年,南楚刚刚平定,父亲被差遣到黎城公干。桃儿与她生母,便被嫡母锁在院中,以致她生母竟被活活饿死……”
“你说什么?”红不由得惊呼,“六小姐的生母已经……”
“是,微臣知道长公主心中有疑惑。此事莫说是长公主,就是殷府上下,也未必会有第三人知晓。六妹的母亲芸娘,早在多年前就已去世,如今府中人,并非是六妹生母。”
“这……为何……”
“此事,微臣也是偶然得知。那时桃儿与她母亲已被关了大半个月,微臣偶然经过,才将六妹救出,可院中除了桃儿与芸娘外,还有一具女人的死去多时的尸首。后来管事铁生来了,只说那尸首是入院的盗贼不慎摔死了,此事便不了了之。昔年六妹被送至北狄之事,与如今的芸娘也有些干系。只是六妹不肯说,微臣也不好细问。长公主可知,六妹生母芸娘并不多常于人前走动,因此并无人起疑。不过六妹在府中本就无依无靠,幸得芸娘多加照顾又授以诗书才学,六妹自己不说,微臣也只当芸娘是六妹恩公罢了。”殷成贤有些紧张地说着。
“也就是说,今日的芸娘,其底细除六小姐外,再无他人知晓?”
“是。”
殷成贤的话,红是信的。殷桃心思深重,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跟兄长说。何况她这四哥,又当真没什么用处。同他讲了,反倒危险了。
“微臣明白,六妹如今能安然无恙,必是长公主暗中安排才有如此结果,因而,关于六妹种种,微臣都不敢隐瞒。”殷成贤继续说道,语气里倒确实满是感激。
红却不为所动,只冷冷问:“可是千兮的事情你还没告诉本宫。”
“长公主请恕罪,并非是微臣不愿说,只是千兮的底细微臣也不清楚。长公主若是疑心,可将千兮唤来仔细查问!如此,想必今日之事已有了答案。”
镇国将军府。
风醉月正往殷桃身上各处要害穴位施针。魏之虹和魏衍守在门口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魏晋锋已奉皇命回永州驻守,此时早已不在京中。府中大小事,如今都是要由魏之虹来拿主意的,只是魏之虹本就对殷桃厌恶至极,自然也没将她死活太放在心上,如今,不过是担心她死了,细作之事再无线索罢了。因而,也之吩咐了扮成宫人的风醉月,只保她性命便是。
“公子,千兮公子已经让人严密看管起来了。”魏衍在一旁说道。
“知道了,他有说什么吗?”
“已经有人在审了,只是,那千兮说,若不见长公主,必不多说半句。此事还需公子定夺。老奴不敢做主。”
“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见长公主。”魏之虹冷冷道。
“可是……”
“不必多说了,他若不肯开口,打死了就是。”魏之虹挥了挥手,示意魏衍吩咐下去。
风醉月在屋里一边施针,一边听着屋外的话,略微皱了皱眉头。
“这位大人,我家主子吩咐奴婢进来瞧一眼,小姐如何了?”一直伺候殷桃的女奴战战兢兢地进屋问道。
“性命已无大碍。只是,那落子汤毕竟伤身,她喝了这么多,今后子嗣上是再无可望了。”风醉月拔下针悠悠道,“我还要回宫给长公主复命,就不在此久留了。”
风醉月收拾好针盒,又吩咐了新的药方,临出门前略微与魏之虹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了。
一炷香後。
将军府地牢中,仿佛一阵黑风裹挟而过,不过半刻功夫,地牢守备和正在审问千兮的魏衍等人早已倒地不起,魏之虹得了消息赶来时,刑架上的千兮已经没了影子。
“……”魏之虹看着空空如也的刑架,紧紧握着拳。
皇宫。
飞鸾阁的灯火阑珊依旧,美人榻上的皇后穿着便服,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柔声问道:“都妥当了?”
“是,得了风醉月消息后,微臣等便即刻将千兮带回,此刻已安置在万华殿的地宫之中。”
“做得好,便是皇帝,也必不会知道本宫将千兮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吧……”皇后勾了勾嘴角,“对了,魏晋锋如何了?”
“大将军已到永州境内,永宁侯薛良木大人与月安公主都送来了八百里加急塘报,北狄大军已抵达雁鸣关口,随时可能进犯。时机成熟之时,便会给娘娘发信。”
“知道了。列国使臣如何?”
“娘娘,列国使臣已全部入住驿馆。今日皇上传召了百济使者,大约是改了主意,想与百济结盟。”
“百济?”皇后冷哼一声,“他如今没了国玺,便是连北狄西陵都不拿他当回事,只得依附百济这样的小国。可就凭百济,如何与兵临城下的百万北狄人抗衡?”
“娘娘说的是,只是微臣以为,若娘娘不尽早主事,由得皇上与太子相争,终究是后患无穷。月贵妃那头微臣早已交代好了,只要娘娘下定决心,马上便可起事。”说话的男子在昏暗的灯火中立着,终于抬起了头,不是别人,正是丞相墨如彬。
皇后听着墨如彬的话,却只微微挑着眉毛问:“你与本宫说了这么多,有几分私心在其中?”
“娘娘睿智。”墨如彬也不掩饰,坦然道,“墨家所求,无非是世代安乐罢了。娘娘可听说过何谓狡兔死走狗烹?墨家所求之事,对娘娘来说,想必只是举手之劳吧?”
“本宫知道了,你说的事情,本宫自会考虑。”皇后冷冷道,“你这几日若是得空,便多去红那里走走吧。她若是知道从前事都是哐她,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