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了,熏风灼人,便是连枝头的鸟儿都懒得多嘴。殷桃半倚在院子里望着晴好的天发呆,最后一日了,魏之虹还是没有派人来,当真是不要命。
“又何必强求呢……若是人家有意,何须你费什么周折。”芸娘坐在木轮椅上闲适地喂着猫,“你四哥哥派人送了些果子来,我瞧着都是你喜欢吃的,就替你收下了。”
殷桃却不回话,兀自发着呆,芸娘也就继续说道:“听铁生说,你父亲答允将南楚帝姬的宝藏分你一半了?”
“你的姘头倒是什么都同你讲,也不怕话说多了闪了舌头。”殷桃嗤之以鼻。
芸娘却对殷桃的话不以为然:“帝姬的事情,不考虑也说给我听听么?”
“哦?说了……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们北狄人能将天下分我一半?”
“你若愿意,北狄摄政王妃的位置日日都给你留着,要这天下又有何难。若不是三年前你非是不肯,伙同着镇国将军的儿子坏了你自己的好事,只怕如今你在北狄早已翻手为雨覆手为云了。”
“你的儿子若当真如此厉害,你自己又何必想方设法混进殷家装成我母亲的样子呢?”殷桃冷冷问道。
听殷桃此言,芸娘倒也不感意外。不错,她本不是什么芸娘,不过是被北狄王始乱终弃的弃妇,就算生养了北狄的摄政王,如今却也只沦落到变成北狄细作的地步,得了卧底在殷府的差事,实在算不得光彩。
“自然,论起厉害,我的儿子再如何厉害,也不敢与你相比。”芸娘眼角依然带着温柔的笑意,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与眼前的“女儿”,无时无刻不在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论起来,芸娘是怕的。许多年前她头一次来到这座大宅,月黑风高夜,她压低身子伏在矮墙上,看到的宅子里第一个人,便是殷桃。她不过四五岁的样子,面黄肌瘦,看上去饿了许多天,在殷宅最偏远的院子里,虽然穿着脏污的衣服,却掩盖不了眉目间与生俱来的媚气。
可她在吃人。
芸娘看到殷桃的时候,殷桃身边倒着一个赤身果体的女人,殷桃表情冷淡地瘫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块瓷碗碎片,正冷漠地从那个倒着的人身上一片一片切下肉来送到自己嘴里。
芸娘从未想过,在大祈,在殷府,会见到这样的场景。芸娘是北狄人,北狄信鬼神,人牲献祭是常事,烹制人肉作为祭品食用芸娘也是见过的,可今日看见的食人者,莫说食用的是死人的生肉,竟还是一个孩子!芸娘大惊之下,一脚踩空竟从矮墙上摔了下来。
“啊!”这一摔倒还断了腿,芸娘功夫不差,却不想方才大惊之下慌乱了手脚,一时间十分狼狈。殷桃听见动静,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头咀嚼口中的肉片。
“小、小妹妹……”芸娘试探地问,“能不能……”
芸娘话还没说完,殷桃就将手中刚切下的新鲜的肉片递了过去:“你吃吗?”
芸娘只闻到浓厚的腐臭味,一时间有些反胃。殷桃见芸娘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便缩回了手,不再理会躺在地上断了腿的芸娘。
“你……”芸娘看着殷桃,强压着心头的恶心问道:“你在吃什么?”
“你看不见吗?”殷桃嘴里含着肉含糊地答道,“这是我娘。”
后来芸娘才知道,这女孩子是殷家的庶女,几个嫡子女恶作剧,将她与母亲一起锁在了院子里。她年幼,她母亲腿残,残弱之身出不来,便只得活活挨在院子里饿死。她们身份卑贱,宅子里的奴仆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搭救。她们被锁在这院子里,只有死路一条。
“你吃吗?”天明的时候,殷桃又问了倒在地上的芸娘一遍,“再不吃,就臭了。”
“……”芸娘此刻也已经精疲力竭,加上断腿疼痛无比,并没有力气答话,只想赶紧想法子接上断腿,只是她来的匆忙,接应的人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如此拖下去,只怕这条腿便要废了。
“你别想着要我给你想法子接腿,我要是出的去,又怎么会吃这种东西。”小小的殷桃冷冷说着,颇为嫌弃地踢开了地上已经发臭的尸体。
“你仿佛很嫌弃你娘。”既然不指望眼前的孩子能施救,芸娘索性撑起身子爬到墙边倚着,慢慢等接应自己的卧底前来。
“她没用,我就把她杀了。”
“你杀了你娘?!”芸娘颇为震惊,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那尸体瘦弱非常,想来她活着的时候在这宅子里也并非过的如意。死了,说不定还是种解脱。只是死于如此年幼的亲生骨肉手中,多少都有些匪夷所思。
“你再多话,我也可以杀了你。你别瞪我,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可你现在摔断了腿,我只消等着你慢慢饿死便是。”
“年纪不大,手段倒不少。小妹妹,不如与我做个交易如何?我既然来了,必然不会贸然前来,若是一会儿有人救我出去,你便与我一同走,如何?”
“这算什么交易?”
“你既然会被锁在这里,在这宅子里自然便算不得主子,你的死活还有谁会在意?更何况你杀了你娘,总不至于,你还指望一直靠吃你娘的尸体活下去吧?”芸娘说着,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孩。且不论她如何杀了自己的亲娘,就论她的冷漠机敏而言,做细作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后来的事情,便都在芸娘意料之中了。殷桃如此聪颖,自然不会愿意白白死了,便跟在了她身边。芸娘也不再大费周折卧底,反正殷桃的生母实在低贱,宅子里没几人记得她的真面目,反倒连易容都省了,芸娘便直接以殷桃生母的身份在殷府住下了。只是接应的护院头子铁生来的太晚,芸娘的腿自此落下了残疾,可芸娘却不放在心上,笃定殷桃必能成大器,芸娘也用心教养将心血全部倾注在殷桃身上,时间越长,芸娘越是觉得殷桃资质不俗,若是任由她同寻常小姐一般择婿出嫁,便是千万分的可惜,不如送她到北狄,兴许能有大用处也说不定。这才有了三年前所谓的嫡女陷害之事。
若一切都顺心遂意,芸娘只怕早回了北狄,只是殷桃越来越像一只难以捉摸的小兽,芸娘也不敢再逼迫她,索性算了。只是一事,芸娘不得不提醒殷桃:“七绝散的毒虽然难解,但这世间并非无人可解。”
“你想说什么?”
“长公主身边,自然不乏能人异士。”芸娘却只是点到为止,便转着轮椅到一旁去修剪花枝了。
将军府。
风醉月慢慢收敛了内力,这是最后一次为魏之虹疗毒,魏之虹身上的毒已经好了大半,只消好生休养便可痊愈。末了,魏之虹吐了一口毒血,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魏晋锋看此情形,终于放下心来。虽然魏衍仔细调查了风醉月给的解药,但魏晋锋对皇后身边的人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他手中的兵权多大?他自己都不晓得,且不说龙威卫、虎威卫这种常年驻扎边关的朝廷大军,就是他自己手中从未显露过头角的魏家军,也足矣令人垂涎。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无论皇后准风醉月来医治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都不得不防。
“如此便好了,魏公子多加调养,想必数日后就能进宫继续教习黎王殿下。”风醉月一边拿绣花锦帕擦手一边说着。
魏晋锋此时倒是真心道:“多谢风大人救命之恩,风大人对犬子的恩情,魏某没齿难忘!”
“罢了,无非是皇后娘娘与长公主的恩德,将军若是要谢,不如仔细考虑皇后娘娘的意思。”
魏晋锋听闻脸色略变,却道:“老夫明白,待时机成熟,自会谢恩。”
风醉月刚要说什么,却见魏衍急匆匆带了个宫人来,风醉月见宫人穿的是飞鸾阁的宫服,隐约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风大人,福尚宫让奴才来告诉您,长公主病重,请您速回!”
风醉月听闻,心下顿时满是疑惑。而一旁魏之虹却没多想,衣裳都顾不得穿好,起身便问:“病重?长公主如何会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连串问题朝那宫人砸去,那宫人手足无措,一旁的风醉月不由得眯起了眼打量着余毒未清的魏之虹——这是毒坏了脑子?才说出这些糊涂话?
见此情形,魏晋锋只得干咳一声打圆场道:“既然长公主有疾,风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莫让娘娘为长公主的事情烦忧。”
魏之虹显然也察觉到刚才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却顾不得许多,边系腰带边说:“我与风大人同去。”
“胡闹!”魏晋锋有些恼火,“你身上的毒还未好全!此刻闹什么?!好生在家休养便是!”
“魏将军所言甚是,公子担心长公主自然好,可公子不得传召私自入宫,可是要获罪的。”
“不见她我如何放心?”魏之虹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可语气依然坚定,“风大人只管去便是,在下跟在旁边,若是获罪便也是在下一个人的事。不见她,我放心不下。”
魏晋锋听闻此言,蹙了眉头,张口想说什么,却半天没说出来,只摆手由得儿子跟着风醉月走了。
“将军,既然皇后有意扶持长公主为女帝,何不现在就断了公子的念头呢?也省得日后感情愈深愈是伤人啊……”魏衍瞧着魏之虹与风醉月远去的身影,有些不解地问。
“你瞧他的样子,像是劝得住么?动了心,哪里还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