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干人等经过梁鱼涡时,要经过辽河。蚊虫甚多,密密麻麻乌压压的一片,好似是人间最阴暗腐臭之处,牛马所及皆行不动,即使用皮鞭疯狂抽打,长期挨饿的瘦马也是哀哀呻吟着不愿往前走。
妃子贵人们都穿上厚厚的衣裳,卧在马背上的兜子里,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沮洳{1}之地涉水而行,水下到处是因植物腐烂而形成的烂泥,马一脚踏到深处,兜子就会没入水中。妃子们的厚衣裳很快就被脏水浸了个透,但在这蚊虻乱飞之处,我们只能将又脏又湿的衣服严严实实地捂住身体,咬牙忍耐。
地狱之苦,无加于此。
虽说我也是个帝姬,以前却在宫里没享过福,也没过惯那种呼风唤雨穿金戴银的日子,说是公主,却真没有个公主的样子,顶多在自己院里算上半个主子,若是碰上了哪位得势贵人身边的婢子奴才,那便是奴才也比不上的。
但我也从来没有吃过这等程度的苦。
我的衣裳本身在路上就早已磨烂,四处透风,此时节并不暖和,那沼泽泥淖间却是伴着股股子湿热,衣裳时常浸在泥淖里,提上来时仿佛有一种耗尽人所有力气的湿冷。
我哆嗦了一下,随即令人恶心的粗泥浆又没入我的衣袖中荡着我手臂上的皮,像沙粒触碰树皮的痒,且说不上来的细细地疼。
许是女真族习惯了马背上行军打仗的日子,只见那些女真族的男人们个个都是神态安然地向前赶路,仿佛他们现在走的是四平八稳的直路。
可俘虏们却没有骑马的权利,更没有行动的自由,因此被缚在马背上的时候,由于泥水的不断浸泡产生了润滑作用,系在马身上的兜绳逐渐松脱开来,一匹马上三四个人便同时被拽如泥潭之中,随即后面的牛匹马匹源源不断地跟上来,那些坠入泥沼中的宋俘便被千万次地踩在马蹄下,总扑腾不上来时,久了便会窒息而死。
因此,在梁鱼涡这一块死了许多人,只要是掉下马背坠入泥沼里的,就并无逃跑的余地,若是没有立即站起来爬上马的,便绝无生还可能。
我身上搅着泥浆的潮气,又难以驱尽乌压压一片的蚊虻叮咬,不消一炷香的时间,我裸露在外的皮肤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子,如起了疹子般地红肿瘙痒难耐,我想挠它,却又怕自己稍稍动弹了挣脱了系兜子的绳,掉进泥潭里,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湿泥浸在马兜上越积越多,我的身子开始打滑,马颠簸前行的时候,我须得牢牢抓紧马的脖子。可惜不多时我的力气就不够了,额头开始冒汗,小臂也酸痛难忍。
“上来吧。”一支纤细白皙的手伸向我,我费力地抬头寻找这只漂亮的手的主人。原来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八九岁少年,阿骨打的嫡长孙完颜亶。他贵为皇室,自然坐的是马车,驶在我前面。痛痒难忍的折磨下,我也顾不得尊卑礼数和男女有别,急忙把手交给他跳上车,满脸狼狈。
“拿水来,替她擦擦脸。”完颜亶对着车前面的婢子下令道。
我看不出这个少年脸上所包含的任何情绪,也看不清他的眼眸——连眼眸也是淡淡的,又好像掺着一股忧伤,隐晦,和一些我触及不到的东西。
“你是……”我试探性地问道。
“亶。”他简洁地只用了一个字回答,他也并不看我,视线好像只盯着马车的车壁,动也不动。
“完颜亮,是你弟弟?”
“我同他并非同父同母所生。”完颜亮的父亲是宗干,宗干是完颜亶的养父,也是他的叔伯。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想和他搭两句话,却面对这个冷冰冰的木头不知道如何开口。
注释:
{1}沮洳:指低湿。晋左思《魏都赋》:“隰壤瀸漏而沮洳,林藪石留而芜秽。”《新唐书·韩全义传》:“遇贼广利城,方暑,地沮洳,士皆病癘。”清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光绪十七年二月初四日》:“昔城中沮洳之地颇多积水,自营此沟,而民不苦卑溼,秽气亦有所渫,始少疾病。”因为沮洳指的是低湿之地,因此沮洳场泛指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