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丢下小木棍,若有所思。
晏秋最近十分不安,自从半个月前丁柔突然病倒,便整个人变得迟钝麻木,叫她不会应,冷了也不知穿衣。时常在院中一站便是半天,整个人如同丢了魂儿,目光空洞,一日比一日消瘦,苍白枯槁。
叶总管不明就里,以为他做了错事令她伤心,每日见他总要数落几回。他真心希
望是自己惹她生气才会如此,这样一来他道歉过后一切就会好起来。可他知道自己没有,似乎突然之间,她就变得遥远起来。即便站在身边,亦有种摸不着的错觉。
眼见又到正午,他一头钻进厨房,同钟嘉一起绞尽脑汁想着菜色,力求能令她有食欲。他端着自己亲手做的一碟小吃来到屋里,突然发现丁柔不一样了。
眼神中的麻木空洞不见了,虽然仍然冷冰冰,但是眼中有了些许神采。他惊喜莫名,几乎恨不得抱住她亲一口,问一问她之前究竟怎么了,为何一直沉默不言?
在他几乎惊喜得不知所措时,丁柔开口道:“吃过饭我想出去走走。”
“好,我陪你!”晏秋几乎立刻就道。
丁柔摇摇头:“不必。我想一个人走走。”
晏秋一怔:“那,那也好。你那里有银钱吗?待会儿我给你准备一些。”
丁柔点点头。恢复沉默不言,缓缓往口中扒饭,舌尖品触食材的香味,一时又有些恍惚。
在她迷茫难过时,是否有人站在更高之处,犹如她蹲□打量死水池中的小鱼一般,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她的迷茫与艰难在那人的眼中,不过是弹指间即可毁灭的渺小?
她只觉自己触摸到什么,似乎在那重重迷雾中,拨开一丝清晰。
有三个月了,她几乎从未出门。一来怕给晏秋带来麻烦,在梦中连累叶总管重伤至丧命一事,在她心中留下极深的阴影。二来晏秋脾气暴躁,有她在身边还好一些,她也愿意照顾他。
直至今日,她突然有种奇妙的预感。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直觉出来走一走,说不定就能碰见。
于是她茫然散步在街上。秋风微凉,卷起枯叶滑过裙裾,偶尔踩一脚,便发出喀喀碎裂的脆响。
“呀,是丁大夫!丁大夫回来了!”突然,有人指着她明显惊喜地欢呼道。
顿时呼啦啦涌来七八个衣着不一的人,或老迈或年轻,围在她身边道:“丁大夫,您前段时间哪儿去了?医馆里也没有人,我们想找您都不知去哪儿?”
“丁大夫回来啦,真是太好了!”
“丁大夫,我家大壮最近总吃不下饭,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麻烦您给看一看?”一个中年妇人推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到她面前,这个男孩子面目枯黄,眼大无神,不合身的衣服
挂在身上,显得尤其孱弱。
丁柔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兴安医馆的门口。她推开众人,走上台阶,伸手推门,没推开。摊开掌心,掌心粘着一层厚厚的灰。
“我没带钥匙。”她十分歉然地道,走到那个大眼睛男孩身边,冲他温和地笑了笑,拉过他的手,搭指切脉。而后让他伸出舌头,仔细观察舌苔之后,方道:“不碍事,回头我开一副药,吃几日便好。”
“哎呀,那谢谢丁大夫了!”中年妇人惊喜地道。
“丁大夫,你替我瞧瞧,我这手脖子疼得厉害,不知是怎么了?”一人挤开中年妇人,伸出一只皮肤粗糙,略显畸形的手臂。
“你的手曾经受过伤吧?应是接骨时没接好,之后劳累过度,便成了现在这样子。”丁柔打量一会儿,略沉吟道:“你的手只能以调养为主,最近少干些活。回头我给你配几服药,外敷内服,将养半个月便差不多能好。”
听得那人连声道谢,声称丁柔医术高明,宅心仁厚。他没能在丁柔面前待多久,因为很快其他人涌上来,七嘴八舌地描述着自己的病情,请求丁柔为他们诊断。
这些人多是普通人家,无甚疑难杂症,多是感冒咳嗽消化不良等。倒不是非她看不好,而是她出了名的仁厚,为穷人看病时收取的费用极低,又从不误诊,使得城内人人都对她交口称赞。
很快,更多的人发现了她,也跟着围过来,有的只是打个招呼,有的向她讨个简易的消食方子。丁柔耐心地一一答过,将近一个时辰后人们才得了她明日坐诊兴安医馆的答复,逐渐散去。
“啪啪啪!”身后传来一阵掌声,丁柔扭头去看,发现一个许久未见的熟人:“金掌柜,好久不见。”
“丁大夫,好久不见。”金谦良依然打扮得金丝银缕,风流潇洒,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朝她慢慢走过来,“丁姑娘在裕兴城的名头真是不一般啊,实在令在下佩服。”
丁柔淡淡一笑:“还好。”
金谦良走近她,盯着她尖瘦的下颌,以折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丁姑娘近来心情不好?看似瘦了许多。”
丁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为何愁闷,莫非金掌柜猜不出来?”
“丁姑娘还是这般不饶人。”金谦良哈哈笑了两声,“可有空闲?不知在下可有荣幸,陪丁姑娘在街上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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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丁柔率先往前走去,走出几步,侧首看向他道:“金掌柜总看着我做什么?莫非我脸上有花?”
金谦良笑吟吟地道:“总觉得每次见到丁姑娘,都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人都会变的。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呢?”丁柔想到自己经历的一切,声音中透着怅然。
这个无比正经的答案令金谦良微怔片刻,而后道:“有句话叫做‘心若磐石,坚定不移’,可见人心是唯一不变的。”
“是水,便要流动。是风,便要飞行。是云,便要飘走。是鸟,便要翱翔。”丁柔指着周围的一切给他看,“春日里抽芽的树木,破泥的草木,在秋日无不枯败零落。只要是活着的一切,无时不刻不在变化。”
金谦良的脚步逐渐慢下来,喃喃道:“只有死去的,才一成不变?”
“这倒未必。”丁柔又指着脚下的地面给他看,“你瞧这青石地面,它们原本不是这样,被采石人自山中采出,以锤子雕砌,后经风吹雨淋,车轧脚踩,一日日变成现在这样。”
金谦良不说话,俊脸的眉目间露出思索之色:“难道,难道我错了?不,我没有!变的人是她,不是我!”
谁心里没有暗伤?丁柔叹息一声:“我心中亦有诸多愁闷。”
“哦?丁姑娘有何愁闷,不妨说来听听?”
“我近日常在苦恼,人活着是为什么呢?你看这街上之人,多数贫困,然而他们纵有千般辛苦,亦苦苦挣扎,不放弃这艰难的生命。”
“哈哈哈哈!”金谦良爆发出一阵大笑,用扇子捶着大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原来丁姑娘所不解的居然是如此简单之事!笑死,笑死我了,哈哈哈!”
丁柔面露尴尬:“很好笑吗?”
金谦良想起她说话时认真又愁闷的样子,登时笑得前仰后合:“我刚刚知道,丁姑娘居然是如此可爱的一个人!”见丁柔开始面露恼色,方止住笑声,只是眼中的笑意如何也撇不清,“这个问题简直再简单不过。”
“哦?作何解释?”
“就依你的比喻,草木花虫在这世上,可以说是最短暂而困苦的生命。可是依我看来,它们活得认真而快乐。草木扎根,抽枝发芽。花儿积攒力气,开出芬芳美丽的花朵。虫卵蜕皮,展翅化蝶,飞舞在花间。美丽一季,
却为整个世间增添一份难忘的姿色。”
“可它们都会死。不论曾如何努力,死后皆化为一掊泥土。”丁柔认真地道。
“你若这样说,亦无不可。”金谦良道,“只是为何你总想它们活着是如何辛苦,死后如何凄凉呢?为何你不想一想,它们有多么幸运,来到这世间,为世人增添一份美景,自己快乐,亦让人记忆于心呢?”
丁柔心中一震,心中的迷雾散开大半。是啊,她所烦恼的那些事都没有意义。蝼蚁尚且偷生,而她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没有多少年的光景,为何不珍惜所拥有的日子呢?
做一道美丽的风景,留给别人深刻记忆的同时,自己亦开怀岂不是很美?
“没想到今日一见,竟同丁姑娘打起禅机来!”金谦良大笑道,“刚才我真是以为丁姑娘要看破红尘,绞发做姑子去。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想必依丁姑娘的资质庵里是不肯要的。哈哈哈!”
临别时,金谦良还在笑,只不过他亦从丁柔这里得到一些契机,很是着重地拱手道谢:“丁姑娘蕙质兰心,点拨之恩,金某铭记。”
丁柔侧身,并不受他这一礼:“不值得什么,丁柔亦从金掌柜这里得以解惑。”顿了顿,诚恳地看着他道:“日后若金掌柜肯放秋水阁一马,丁柔感激不尽。”
金谦良面色微变,不再吭声。丁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知事已至此,万难改变,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