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秋出门后,寻到蒋行端诉起苦来:“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娘也跟老夫人似的讨厌宋小米?”
“我也不明白,你娘分明是喜欢宋小米,怎么你一意认为你娘是讨厌她呢?”蒋行端摇着折扇,对路边看着他发痴的姑娘微微一笑。
夏子秋顿时怔住,想起夏夫人提起宋小米的模样,果然像是欢喜:“她喜欢宋小米,为什么还急着给她找夫家?”
蒋行端以扇支额,有些无奈:“有何不可?寻常人家的女子都是十四五岁说亲,十五六岁成亲,你娘正是体谅她才想早早给她找好夫家,哪里不对?”
“可是——”夏子秋仍然觉得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宋家庄的地头上,一名穿着绿色绸衣的中年男子迈着虚浮的步子走来,手里头提着一贯铜钱,一边走一边吆喝道:“谁是宋小米的家人?”
西风从窗子里拂进来,卷着一片微黄卷曲的枯叶落在棕色的圆木桌上。宋小米拾起枯叶丢出窗外,重新托起腮,怔怔地望着躺在桌心的一块蓝色的细绢。蓝绢上面堆着一小撮剥得磕碜的南瓜子,张夫人在路上与她说的一番话响起在耳边:“夏夫人叫你没事多去走走。她喜欢你爽利的性子,你有空就去陪她说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宋小米禁不住脸上发热,眼前浮现出夏夫人带笑的眼睛,感到不可思议。是她猜测的那样吗?可是,怎么可能呢?捏起一颗南瓜仁塞进嘴里,舌尖逐渐散开椒盐的香味,夏子秋,夏子秋……
不不,诚然他是个不错的人,但是并非她心目中的良配。这个念头在心中浮起,宋小米只觉得顿时松了口气,至于那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则被她一掠而过。
时间匆匆划过,转眼就到了九月中旬。宋小米忙于设计男子衣衫的绣样,真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绣出两件成品才松了口气。翻开日历一瞧,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找了块布把其中一件绣满云纹的梨花白色衣裳包起来。来到床头,从枕头旁边拿起一本画册,不舍地摩挲两下,与衣裳包在一起挎在手臂上。
刚走出门,不防看见门口的柳树底下,一名贵气非凡的小公子的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走来走去,嘴里似乎念念有词。
“嗳!”宋小米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你干什么呢?”
夏子秋猛地回过头来,眼中似乎闪过一道光芒,随即恢复寻常:“嗯,你出来啦?最近忙什么呢?怎么不见你到尚宜轩里去?”
宋小米有些莫名其妙:“上回不是说过吗,我要抽一段时间专心研究男子衣衫的绣样,自然没有新的绣品送去。”
夏子秋的嘴唇抿了抿,清了清嗓子,道:“卖得的分成我叫阿庆送来,你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宋小米点点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今天是怎么了?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夏子秋挺了挺胸膛:“哦?是吗?没有,定是你看错了。”
宋小米拧起眉头,围着他转了两圈,忽然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长高了?”一边说着,一边比划两人的身高差。从前宋小米仿佛到他鼻尖,现在竟然只够得到他的下颌,“你吃了什么啦?怎么突然长高这许多?”
夏子秋的脸上顿时泛起洋洋得意,嘴上却道:“是吗?少爷一直这样高。是不是你最近崇拜少爷我,才觉得我比以前高大许多?”
“呸!不害臊!”宋小米啐了一口,“你到底什么事?没事我就走了,我可忙着呢。”
“哎,别走!”夏子秋拦住她道,“这许多日子不见,你都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
说你想我了!这句话在夏子秋的心头浮现,登时吓了一大跳,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急忙摇头甩开:“哦,没什么。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给别人送点东西。”宋小米道,“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一步了。”
“我跟你一道。”
宋小米无可无不可。两人绕过两条街,来到一间茶楼门口,只见方芝早已等在那里,见宋小米渐渐走来,面上浮现一抹笑意:“宋姑娘,你来了。”
宋小米有些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说着,把手里的包裹递给他,“这是还你的书。里面还有一件衣裳,是我与你的谢礼。”
“宋姑娘太客气了。”方芝笑着伸出双手正欲接过,不料旁边横插出来一只手,一下子将包裹夺过去。
“夏子秋,你干什么?”宋小米有些恼,一直觉得他今天怪怪的,没想到竟然干出抢人东西的事来,“你还我!”
夏子秋把包裹举起来,不让她够着,瞪着眼睛道:“好啊,我说你这么长时间不找我,原来跟这姓方的勾搭上了!”
“你胡说什么?”宋小米气得直打他,“你快把东西还我!你再胡说我生气了!”
夏子秋的眼睛瞪得更圆:“你为了这个小人跟我生气?原来你真的喜欢他!呸!不知羞耻!连有了老婆的男人也勾搭!”
宋小米一惊,原来方芝已经有家室了?可是仲秋节灯会上为什么还送花灯给她?抢包裹的动作便是一顿,这时只听方芝开口道:“请夏兄弟把我的东西还来。”
“什么你的东西?你也配!”不知何时,包裹松散开来,露出里面的绣着细腻云纹的梨花白布料,映在阳光下鲜亮无比。夏子秋心中一阵妒火,宋小米从来没送过他!
“既然如此,莫怪为兄得罪了。”方芝也不是没脾气的人,闻言脸色一沉,朝前迈出一步。他比夏子秋高上一些,绕过宋小米,伸手朝夏子秋头上抢去。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招,只听夏子秋“啊”的一声,包裹便到了他的手里。
“你!卑鄙!”夏子秋脸上涨红,不知羞的还是气的,指了指方芝,又看了看宋小米,连连道:“好,好,咱们走着瞧!”
“让宋姑娘见笑了。”方芝恢复成温雅公子的模样,笑的弧度不增不减,端的是教养良好。
宋小米却神色淡淡,伸出手道:“我原先不知你有了家室,现在看来送这件衣裳并不妥当。”
方芝微怔,随即笑道:“内子并不在意这些凡俗规矩,宋姑娘既是一片好心,她定然也会很高兴的。”
宋小米心中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面上神色更加淡淡:“我有我的行事准则。”固执地要回衣裳,只把原先借来的绣样送还给他,“谢礼且先欠着,方公子勿怪。”
拎着衣裳往回走,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夏子秋临走前眼红的模样,并非是嫉恨,而是仿佛难言的委屈。他从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这回竟是为什么?
看着宋小米的背影,方芝有些怔忪。从怀里掏出来另一本略显古旧的册子,与手里较新的画册叠在一起,脸上泛起一抹难明的异样。
夏子秋气冲冲地回到家,刚走进院子里,不防看见夏夫人携着铃儿就坐在石凳上。不知聊些什么,笑得正欢。见他走进来,夏夫人“哎哟”一声:“大少爷这是去哪儿了?谁给你气受了?”
夏子秋哼了一声,转身往里走去。铃儿“扑哧”一声笑出来,被夏夫人作恼地打在手上,连忙吐了吐舌头。夏夫人的眼珠转了转,高声叹道:“哎呀,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耐啦!养个儿子不理我,真不如养个闺女贴心呐!原先我瞧着宋姑娘很好,想认她做个干女儿,可是她竟再也不来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没落地,便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好个屁!叫她再也别来了!来一回我撵一回!”
夏夫人与铃儿对视一眼,均偷偷捂嘴暗笑,又道:“也不知这以后哪个臭小子撞了福星,叫他娶了宋姑娘当媳妇去。”
“哼,人家看上方家的三公子,要给人家当妾呢!”
夏夫人一听,立时明白夏子秋的气是从哪里来的了,这可不是小事,连忙起身向屋里走去。
宋小米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夏子秋的本性不坏,除了嘴巴刻薄一点,为何今天竟对方芝如此不讲理?很没道理。
没等她思出一个结果来,张夫人携着翠屏来了:“小米,忙着呢?”
“没有,夫人请坐。”宋小米按下心事,连忙起身迎张夫人进屋。
张夫人坐下来后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夏夫人喜欢你,叫你陪她说说话,你怎一直不去?”
宋小米微窒,对上张夫人精明的眼神,不由得低下头:“我……他们是富贵人家,我一个小绣娘冒冒然登门,岂不被人笑话?”
夏夫人的话她怎敢当真?若真是她猜测得那样,不仅不应登门,反而越疏远越好。而若她猜错了,去不去则没什么关系,夏夫人难道少了人陪?
张夫人看着她低眉垂眼的样子,心头微动。宋小米到丰州数月,每日细米精面已然养得很好。原先头发枯黄,面色粗黑,搭眼一看就是个乡野村姑。如今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面容白皙水嫩,与城里的姑娘们没什么两样。若非身份低些,配夏子秋倒也不差什么。
尤其沉静庄重的性子,最是叫人放心。想必夏夫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吧?张夫人拉过她的手,轻轻在手背上拍了拍:“你不必害怕,也无需想太多,夏夫人邀你去玩你只管去便是。”
宋小米还有些不愿,却只得点了点头,又问张夫人:“我初次登门,需送些什么好?”
张夫人顿时乐不可支:“夏家家大业大,还缺你什么?你只捡了自己绣的精细的小物件送给夏夫人把玩就行。”顿了顿,又道:“夏夫人偏爱月季,你不妨绣一个带月季花图案的荷包或手绢。”
“谢夫人点拨,我知道了。”宋小米乖巧地应道。
张夫人眼利,见她面上还有些彷徨,心中怜惜:“好孩子,夏夫人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你无需害怕。这样吧,我叫翠屏陪你一块去。”
听到此处,宋小米终于舒了口气,弯起眼睛笑盈盈地福了福身:“谢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