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大牢里,一簇簇明亮的火把忽然亮起,照亮了灰扑扑的暗室。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的知县老爷背着手,容色严厉地站在牢门前,厉声说道:“宋氏,你心存歹毒,害死同村的苏婉玉,人证物证皆在,判你秋后处斩,你还有何话说?”
宋大米瘫软在地上,原来这是他们设的局,没有鬼魂,是他们为了套出她的话,做的一出戏。惨笑道:“小妇人无话可说。只不过——”抬起手,指向躲在众官兵后面的一抹白色身影:“大人可否容小妇人跟这位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知县沉吟片刻,扭头看向后面的蒙面女子:“这位姑娘,你可愿意?”
一身丧白衣裳的女子用青布蒙着面,头发披散下来,在忽明忽暗的牢房里看起来很像鬼魅。尚未说话,站在她身边的俊美公子道:“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她认了罪,我们这就走了,不打扰大人办案。”
知县得这两人相助,才破得此案,自然不会为难他们:“既然如此,两位请便,相助之谊,本官在此谢过。”
宋大米见他们要走,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扒着牢门大喊道:“你不能走!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件事?”
蒙面女子低着头,藏在暗影中,低低地道:“就是你想得那样。”
宋大米听罢,陡然瘫在地上,满眼不可置信。直到人都走光了,才猛地尖叫起来:“我不相信!这世上没有鬼!你已经死了!对!一定是苏婉玉!苏婉玉,你不守承诺,明明答应过我不告诉别人!”
声音又尖又利,牢房里的其他犯人被她吵得烦躁:“叫唤什么?招都招了,等着秋后问斩吧!”
宋大米打了个哆嗦,悔恨不已,想她胆大奇智,怎么竟没看出来这是个局?慢慢爬到墙角,抱着膝盖,冰凉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恨宋良俊,是因为小时候被他摸过下面,才怂恿他害我,一箭双雕,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那个声音就是苏婉玉,说话的语气和腔调,只有苏婉玉才会有!最重要的是,小时候被宋良俊轻薄的事,只有苏婉玉知道!她只告诉了苏婉玉!宋大米可以确认,苏婉玉从没有告诉过别人,因为两人走得极亲密,苏婉玉根本没有跟别人亲近的机会。
双手抓着膝盖,宋大米咬着嘴唇,蒙面女子是怎么知道的呢?莫非——
“就是你想得那样。”蒙面女子走之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宋大米浑身一颤,难道,难道苏婉玉又活了?
星光漫天,宋小米走出县衙便把白衣脱了下来。夏子秋仿佛刚认识她似的,啧啧道:“真没看出来,你还是大义灭亲的人?”
宋小米不吭声,沉默地走着。
夏子秋的眼里闪动着兴奋:“没想到你还挺聪明,那样的主意可不是一个不识字的村姑能想到的。”
宋小米站定,仰头看他:“我不是大义灭亲,因为她不是我的姐姐。我也不是一个不识字的村姑,我念过书,也认识字。”
点点星光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中,夏子秋又看到之前出现过的,浓重得无法散去的悲伤,不由一怔。没等他说什么,宋小米已经收回目光,转身走了:“喂——”
愣神的工夫,宋小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砰砰砰——”
柳青云独自坐在院子里,修长笔直的手指捏着一只酒盅,仰头一口饮尽。忽然,大门被人拍响,门环扣在铆钉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入耳。
“是谁?”柳青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去开门,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门外,面容半隐在阴影中,一双明亮的杏眼静静地看着他:“小米?”柳青云面露诧异:“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宋小米静静地看着他,闻着他身上传来的酒味,淡淡地开口:“你喝酒了?”
淡漠的语气让柳青云有些莫名:“是。”
宋小米闭上口,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说道:“宋大米害死苏婉玉的事水落石出,被判秋后问斩。”
“什么?!”
“你把她休回家,她对宋良俊怀恨在心,爬上宋良俊的朋友张七的床,蛊惑张七抢夺宋记,把苏婉玉的案子翻出来,状告宋良俊绑架苏婉玉。宋良俊咬出宋大米是主凶,最终人证物证俱出,知县大人判了宋大米秋后问斩。”
“这……这——”柳青云踉跄了下,仿佛不敢置信,满脸羞恼与愤怒,不知是为宋大米转眼就爬上张七的床,还是因为宋大米为了一己之私害死苏婉玉的事被证实。
宋小米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几日不见,他颓废了许多,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眼窝微陷,邋遢得一塌糊涂。犹记得当年认识的那个温雅书生,目光明亮,呆气可爱,不过两年时间,他就变成了满身酒气的粗俗男子。
心里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是最难过的事已经改变不了了,她不再是苏婉玉,而是宋小米,“大义灭亲”的宋小米。没有人会为她赞叹,只当她是心性凉薄,冷酷无情。传了出去,满村子的人都要避着她走。
可她只是为自己讨回公道罢了。
柳青云回过神时,正好看见宋小米背脊挺直地出了巷子,点点星辉下,端直的肩膀,双臂摆动的高度恰到好处,美丽的背影,让他仿佛看到了不该存在世上的人:“婉玉——”
然而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子里,再也看不见了。
两年前的苏婉玉惨死一案,很快被镇上的人知道了。宋良俊和宋大米被宣判的时候,不仅宋老汉和刘氏来了,苏长福跟苏谦玉也来了。当听到宋良俊判刑二十年,宋大米秋后斩首的判决,刘氏高声大喊冤枉,被苏谦玉一个耳刮子扇过去:“冤枉?宋良俊都承认了,他冤枉个屁!我妹妹才冤枉!平白被害了性命!”
苏谦玉长这么大,头一回打女人,宽厚的巴掌掴在刘氏肥胖的脸上,顿时肿得如馒头:“打人啦!打死人啦!知县老爷,苏谦玉要打死人啦,您给我做主哇!”
知县一拍惊堂木:“再敢咆哮公堂,杖责五下!”
一句话堵上刘氏的嘴,就在这时,宋良俊回过头道:“娘,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很快就能出去了!这句话他没说出来,但是藏在眼神里,低低地埋下头,让官兵拖了下去。
宋大米整个人都呆呆的,被拖下去时,忽然挣脱开来,双手在空中乱挥:“苏婉玉,你来啊,我不怕你!你是人的时候我都不怕你,你变成鬼了我就会怕你吗?你敢下来试试,我一样能掐死你!”
“苏婉玉!你这个不守信用的贱人,枉我跟你关系那么好,你居然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我恨你!”
“你再漂亮又怎样?柳青云还不是忘了你,过了半年就娶了我?哈哈!你知不知道,你祭日那天,他还想跟我行房,哈哈哈——”
宋大米一时大笑,一时大喊,整个人疯魔了一般,被官兵拖了下去。
“畜生!”苏长福的嘴唇抖了抖,只说出这一句。
人群外围,宋小米黯淡的眼神骤然亮起,望着宋大米被拉下去的方向,紧紧捏住拳头——宋大米恨不得她死,她偏要活得好好的!老天爷都没收她的性命不是吗?她以宋小米的身份,一样能活得很好!
宋记的两个东家一个被判刑二十年,一个被主人家抓走,仅仅开业几天便关了门,有人可惜有人欢喜。
尚宜轩里,张管事露出高兴的笑容:“小宋姑娘,你来啦?”
宋小米微微一笑:“我最近有时间绣活了,来问一问,张管事还收不收我?”
“收,当然收!”张管事哈哈大笑。
半个月后,宋小米揉揉眼睛,剪断最后一个线头,把绣着芙蓉出水的屏风抖开,清雅的配色,灵动得仿佛随风摇动的清水芙蓉,让她的眼中绽开笑意。绣了半个月,终于把这一件绣成了,她还是苏婉玉的时候就在准备,打算送给苏长福,为恭贺他五十五寿辰的礼物。
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件花费她最大的心血的绣图,只能卖掉换成别的东西。因为苏长福已经开始怀疑她,想到这里,宋小米不舍地抚摸着绣图,迟迟不愿交出去。
“小米的手艺越来越精湛了!”张管事打量着完整的绣图,笑得见牙不见眼。
宋小米嘟起嘴,一把抱住绣图:“张叔,我没说要卖呢!”
“这件可以卖三十两银子喔!”张管事笑眯眯地诱惑道。
宋小米咬着唇,仍然舍不得,这是她的心意,只想把它送给苏长福,本来多少银子都不换:“再加点行不行?”
“行!”张管事很爽快地道,“小米这半个月没白没黑地绣,很是辛苦,张叔做主再给你加五两,一共三十五两银子如何?”
三十五两,是很高的价钱了。宋小米咬咬牙:“好!成交!”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一声熟悉的声音:“大夫!你快呀!我爹他不行了,撑不住了,你赶快啊!”
是苏谦玉的声音!宋小米一怔,放下屏风跑了出去,只见苏谦玉捉着一个老大夫的手,满脸焦急地催促着,老大夫被他拽得脚步踉跄,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你这后生,老朽一把年纪,哪能,像你似的,要不你背着老朽,呼哧!”
“发生什么事了?”宋小米冲出尚宜轩,飞快地来到苏谦玉身边,揪住他的衣裳,心跳得厉害,“爹——你爹怎么啦?为什么你说他不行了?”
苏谦玉不耐烦地拍开她的手:“走开,别挡道!大夫,你快点,人命关天啊!”
“你,你这后生,人命关天的事,怎么不雇个车?”老大夫气喘吁吁地道。
苏谦玉一拍脑袋:“我着急来,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