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玉并非没注意到尴尬,只是有些话不方便在柳青云面前说,此时见柳青云自己走出去了,抬起头来打量宋良俊,只见他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根从笤帚上折下来的草根剔着牙,瞄都不瞄她。
宋念玉轻笑两声,打破寂静:“哥哥这次回来,还走吗?”
宋良俊抬了抬眉毛:“走,当然走,不然待在这破村子里?你都不愿意待,难道我就看得上眼?”
“那哥哥何时走?以后还常回来吗?”宋念玉又问道。
“两个月吧,看事情办得如何再定。”
宋念玉闻言舒了口气:“那哥哥走的时候别忘了叫妹妹,妹妹给哥哥践行。”
走就好,就怕他不走,宋念玉笑起来,只是笑到一半,便被宋良俊接下来的话僵在脸上:“践行?到时哥哥先要给妹妹践行了。”
宋念玉转了转眼珠子,掩嘴咯咯笑道:“哥哥别开玩笑了,妹妹又不出远门,哥哥给妹妹践什么行?”
只听宋良俊道:“妹妹杀了人,自然要到阎王跟前报道,哥哥当然要替妹妹践行喽。”
宋念玉的脸终于拉下来,正要说话,不防宋良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哥哥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给吓的。”
宋念玉心里却并不当成玩笑,站起身道:“哥哥一别两年,越发爱玩笑了,妹妹心眼浅,受不得这样的玩笑。”说罢,起身朝外头走去。她的背影刚消失在门外,宋良俊便冷笑一声,“噗”的吐出剔牙的竹坯子,眼底冷光骤现。
宋念玉走出门后,饶是午后的日头正炽,仍然心头拔凉,捂着胸口靠在墙上,思忖方才宋良俊的话。他是什么意思?恨她害死了苏婉玉?真是开玩笑,害死苏婉玉的明明是他!那么是恨她害他背井离乡?这就更可笑了,分明是他心术不正,反倒怨到她身上来?
此番再见,宋良俊对她很不善,是怕她告发他罢?还是仅仅想吓唬她一番?宋念玉摸不清楚,总之当初她什么也没干,不过是提了一篮子绿豆糕,还被苏婉玉家的大黑狗吃了。何况就算没吃,过去两年也没有任何证据,宋良俊就是恨她也没有法子。
如此一想,心中渐安,抬手抚上脖子,上午被宋良俊掐的地方仍然肿痛,心下暗恨。心念一转,想起两个人来,想到就做,抬脚往村西头走去。
宋小米出门后,奔着村北边而去,六月上旬正是种红豆的时候,苏长福和苏谦玉肯定扛着锄头在地头。
往年这个时候苏长福都会带着苏谦玉和苏婉玉到河西的地里头点红豆,当然主要的劳动力是苏长福和苏谦玉,苏婉玉几乎从不沾手。倒并非她躲懒,而是苏长福和苏谦玉心疼她糙了手,只肯叫她送个茶递个水。于是苏婉玉成了宋家村里唯一的一个从未干过农活的姑娘,人人说起她来都啧啧感叹,有说苏婉玉有福气的,也有说苏长福纵容闺女的,对此苏长福很骄傲地说:“我闺女是不嫁给庄稼人的,学这些有什么用?”
与此相反,宋念玉是村里做农活最好的姑娘,又麻利又整齐,不管点豆子割麦子,掰棒子收高粱,谁也没她麻溜儿。
往北走时,不免路过一片小树林,栽着棵棵只比腕粗的幼苗,宋小米途经过时,不由得悲从中来。柳青云赶到的时候,就见宋小米站在小树林里,低着头,似乎在哭。
“小米,怎么哭了?”柳青云是追着宋小米问关于苏婉玉的事情,见她居然来到这里哭了,不由感叹地道:“婉玉便是在这里……”
他想起那天见到的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心里一痛,谁知听了他的话,本来无声掉泪的宋小米忽然大哭起来,并且拒绝他的怀抱,搂着最近的树干伤心地大哭。柳青云手足无措,怔怔站在原地。
宋小米一番痛哭之后,便打消了去河西的地里找苏长福跟苏谦玉的念头。她又忘了,她如今已然姓宋,是他们最痛恨的那户人家的侄女,去了叫他们看见,该有多扎眼?
何况她做了那样的糊涂事,真相大白之前再没脸见他们。
慢慢低了抽泣声,扶着树干坐在地上,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听着风从林间穿过,带动枝叶摇摆,发出哗哗的声音。柳青云见她终于不哭了,心里长舒了口气,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你跟婉玉并不熟,只因为得到她的一句提点,便为她这般伤心。”
说到这里,自嘲一笑:“我自诩爱她至深,除了在心里纪念她之外,竟没为她做过任何事。就连为她报仇,都靠别人提醒。”宋小米听到这里,抬起头看他,却因为他负手背过身去,只看得到他的背影:“我跟婉玉认识的时候,她跟你现在是一个年纪,只有十四岁,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善良,最感情丰富的姑娘。”
宋小米低着头,搓着狗尾巴草的毛尖,默不作声,听着柳青云怀念的声音慢慢说道:“那天,街上有几个孩子打架,有一个孩子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都流到衣襟上,我看到后,刚要走过去劝解,便见到一阵嫩黄色的风从眼前刮过,再定睛一瞧,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叉着腰挡在那个孩子身前,言语利索地把带头打架的那个孩子骂了一顿。”
“那个孩子似乎很不情愿,要出手推她,呵呵,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厉害,眼睛一瞪,一连串儿漂亮话就从嘴里冒出来,直说得那个孩子涨红了脸,半句话也辩不出来,被她的威势吓跑了。”柳青云一时笑,一时叹,“当时我并不喜她,只觉得女子不应如此,当像你姐姐念玉那般温顺柔婉。可是不知怎的,她瞪着眼睛骂人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
宋小米也想起当时的情形,心里一酸,跟他不同的是,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他。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却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早在半年前她便知道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