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渐渐好起来,蓼萝到底是心思单纯的人,把气出了,也就罢了。说起黄伟最近获奖的那部戏,都说他演的光绪有点突破。黄伟说,读了很多史料,知道光绪其实是个相当有脾气的人,老佛爷面前虽然不敢说什么,可是对隆裕,他可是够狠的,一辈子也没搭理过她,替隆裕想想,一个女人,也够可怜的。蓼萝就撇嘴:“野史上的话哪能信的?我看的一本书上就有两个太监谈珍妃之死,谈得南辕北辙。一个说珍妃特英勇,到死都和老佛爷顶着,临死时还叫:皇上,咱们来生再见!另一个说珍妃一直跪着哭求,求老佛爷饶了她,只要留她一条命,哪怕把她当小猫小狗养着呢。都说是亲眼见的,也不知哪个是真的。依我看,世界上的事就没有真的,就像黑泽明的《罗生门》,三个人三种说法,上帝都断不出来谁是真的。”“完全正确!”于硕立即表示支持,“尤其是历史,咱们这么说吧,就是刚发生过的事儿,还一人一种说法儿呢,就别说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事儿了!所以呀,咱们要活就活现在,争一时才能争千秋,什么青史留名什么的,纯属扯淡!”“说得好!”蓼萝黄伟喝一声彩,三只杯子咣地碰在一起。
吃罢了宵夜回来,已经是十一点了。两个人洗洗上了床,于硕搂着蓼萝说:“宝贝儿啊,告诉告诉我你这一天都干了什么?”蓼萝想想说:“哪,帮小妈把装修的价砍下来了,小妈又帮我把两万字找到了,还交了个德国朋友,晚上黄伟又拉来一个写本子的活儿。你还想知道什么?”
“宝贝儿,出名要趁早啊,我觉得你很聪明有潜力,就是不大用功,稍微努努力,做个女作家什么的应当没问题。”蓼萝把小嘴撅得老高:“我可不要做什么女作家。西方人管女作家叫蓝袜子知道么?难道你愿意让我做蓝袜子?”于硕急忙抚摸她的脑蛋,竭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宝贝儿,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要是不愿意工作,就辞掉,我来养你?”“你怎么老是这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刚才还嫌我不努力,这么会儿又让我辞职?”“辞了职好专门在家写作啊,现在不是有很多自由撰稿人?我看你要是写比他们都强!”“得了吧,那是你对我的偏爱。就像咱们中学学的那篇课文,叫什么来着,《邹忌讽齐王谏》吧?……”于硕已经响起了微微的鼻息声,蓼萝这么近地看着他,看得见他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那些汗毛随着呼吸柔软地起伏着,泛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型香皂味。
蓼萝喜欢这种味道,这味道让人放心,说到底这味道还应当算是男孩而不是男人,蓼萝忽然想起书商身上那股浓烈的脑油味,那似乎就是典型的男人体味了,但是那味道让蓼萝害怕,谢天谢地可别让她再闻见那股味了,那股味只能让她呕吐。她抬起身,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心里突然涌动出一种对他的无法遏制的爱情。“上帝呀,谢谢你对我的恩赐。”她心里忽然掠过一个电影女主角的道白,然后就偎着他,甜甜蜜蜜地睡着了。
刘畅和蓼萝想象得一点不一样。蓼萝上初中的时候就知道有个刘畅,写了个叫做《浊流》的电视剧,不但万人空巷,还手绢脱销。外婆一边骂一边哭:“这种廉价煽情的片子真让人讨厌!”“有了这种快餐电视剧,还要我们写小说的干什么?!”……但是女主角一哭,外婆和母亲立即跟着流泪,父亲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这又是何苦呢?换频道嘛,或者干脆关上算了!”母亲说:“看看作消遣么,只有妈妈认真!”说着还用手绢揩眼睛。
蓼萝终于在一边忍不住了,大声说:“我看你们这叫矫情!电视剧就是快餐文化,你们高雅你们可以不看,可是说句公平话,它能让你们看得掉眼泪,就是它成功了!外婆的小说是高雅,可我们连看都看不懂!……”要是平时这么说,外婆肯定要发火,可今天老太太好像是顾不上了,瞪了外孙女一眼,继续看,逗得蓼萝格格地笑。
今天面对面地看着少女时代便崇拜的对象,真的觉得很奇怪。
蓼萝曾经想,这个刘畅,即使长得不漂亮,也一定是风度气质俱佳,眼睛很锐利。可是眼前的这位中年妇女,长得胖胖的,哪儿都是圆的,戴副眼镜儿,一派书卷气,眼光特别柔和,活像是三十年代的师范女生——和她想象的刘畅相差十万八千里!
刘畅请她和黄伟喝茶,坦言南方一家影视公司请她本人写剧本,她嫌报酬低,又却不过朋友面子,只好答应。写了开始的四集,就托黄伟找枪手。黄伟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我和蓼萝分着写,包你满意。蓼萝署个笔名就行,署在你后面。刘畅说没问题,随即拿出协议书和一笔预付稿酬,三人分了,按协议三个月后交稿。
蓼萝还是第一次写电视剧,这部戏写的是古装神话题材,武侠加言情加搞笑,都是她所长,因此写起来不费力。她把王母娘娘写成一个更年期综合症的老女人,把玉帝写成一个色魔加暴君,嫦娥得了幽闭症,太上老君成了老顽童,男一号她认定让周星驰来演,搭档可不一定是吴孟达。有一天,正写到欲罢不能之处,忽然电话铃响,是吴天华。吴天华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想她想得心都疼了,她明知是假话,却也忍不住格格地笑:“那你来吧,正巧我今天没有饭局。”
吴天华在蓼萝的电脑里看了一集,便拍着大腿叫绝:“好哇好哇,这戏要是先出来,《还珠格格》就一点儿戏没有了!……要是将来投资方有什么问题就找我,我有办法!……”
那天是蓼萝请的饭,就在对面的临江仙面馆。蓼萝要了一碗青葱鸡丝面,吴天华要了鳝丝面,另外要了四个凉菜,两瓶啤酒,一壶乌龙茶。吴天华吞吞吐吐的,好像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在她失踪的那些日子里他多着急之类的话,蓼萝只是笑。吃了一半小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说是装修那里出了事,让蓼萝快点去帮她。原来,小妈想了一个自以为最省钱的招:先让老外波比派专业人员去量房、出设计图(她听说只要两百元的预付款),然后再自己找个装修队,按照图纸施工,结果没想到装修队一个劲地拖欠工期,她警告几次无效,只好找了几个男友,悄悄把那个工头拾掇了一顿,本想那工头从此便会老实,万没想到工头竞开了一张轻伤证明,一纸诉状把她告到了当地派出所。“你只要给我作证,证明我没让他们打他就成。”小妈一向从容的眼神有些慌乱。蓼萝低下头想了一想:“这有什么难的?你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好了。”小妈一喜,立即作出一个飞吻,拉着蓼萝就走。吴天华在后面幽幽地开口了:“潘由由,平时看着你倒像是挺有大将风度的,没想到这么绌!你让小精怪去作证有屁用!”
小妈回头瞪他:“那你说怎么办?”“很简单,塞钱。”“天哪,我哪有那么多钱可塞?……要不你借点钱给我?”“我哪儿有钱?你认识那么多有钱的,你找他们哇!”“……有了,波比!”小妈忽然嚷起来,“波比有的是钱!找他借去!”边说边一阵旋风似的走了,走前还从菜盘里拈了一块卤煮豆干放进嘴里。
“哼,这种女人,就是送我一架三叉戟,我也不会娶她!”等小妈走远了,吴天华擦擦油乎乎的嘴,斩钉截铁地说。
“有的是人娶她,您也别太自作多情了。”蓼萝笑眯眯的。
“多少人娶她跟我也没关系,只要还没有娶你就行了。”
“真无聊。”
“不是无聊,是真心话。蓼萝,我很快就要去新加坡发展了,去接任一个影视公司的总裁,收入很不错,我真想……真想带你一起去。”
“好啊,我也正想去新加坡看看呢。”
“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蓼萝,我想娶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也是最可爱的女孩,摄影家的眼有多毒你是知道的,别急着回答我,回去考虑一个星期,再答复我,行么?”
“不用那么长时间。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不行。”
“现在的回答我不听。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见过你现在的小朋友。告诉你,我是学过家传的柳庄神相的。你和那个男孩成不了大妻,你们有缘无分。”
蓼萝现在仍记得吴天华当时的那副表情。可惜,当时这话一点也没引起蓼萝的重视,她只觉得他神叨叨的好玩,从来也没把他的话当真。
蓼萝是从和于硕交朋友开始才对性爱产生兴趣的。过去和书商在一起,她总觉得不知道哪儿有点别扭,反正是不那么和谐,没怎么体会过其中乐趣。可是跟于硕就不同了,于硕一开始就让她觉得很健康,让她认为性爱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一点也不龌龊。
她喜欢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身体,就像他喜欢在她面前展示自己一样。他们初次的那个晚上,于硕忽然跳到桌子上,赤身裸体地做了一个造型说:“喂,像不像《大卫》?”活活把蓼萝笑翻,然后他又跳到珠宝格旁边,从里面拿出维纳斯石膏像,狠狠摔在地上说:“你比她美多了,不要她了!”蓼萝笑得喘不上气来:“天哪,于硕,向上帝发誓,我还真是第一次碰上这么能向女孩讨好的人!”
有一个黄昏,雨后,清澈的空气,天上有隐隐的虹霓,很难见到的美丽黄昏。他们做完爱相拥在一起,感觉特别好。于硕温柔地摸着她的长发,反复地说一句话:“我爱你,爱你,爱你……”
每说一句就吻她一下,她的眼睛亮亮的,把嘴撮在一起说:“Me too.”她真的很幸福,她愿意和他永远这样厮守着。当时霞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漏进来,是浅红色的,他的脸也染上了一层幸福的浅红色。她悄悄地问他:“你为什么爱我?”“和你在一起总是很爽。”
这是他的回答。“那你呢?你为什么爱我?”“因为……因为你很好玩儿。”这是她的回答。
她当时心里在想,要是永远这样厮守着下去就好了。悄悄瞥他一眼,他也在眯着眼睛想什么,她伸出一只手,用手指轻轻叩着他的鼻尖:“你在想什么?”“我……我在想,难怪上帝说,女人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语调是从没有过的沉重。她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什么打中了,她惊异地看见,那个永远开心的男孩眼中,竞渗透着晶莹的泪水。“我找到了你,就再不撒手了,除非……”
“除非什么?”“除非我死了。”男孩说。男孩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过于美丽的事物是如此不祥。他们的爱那么美,很早就透露出不祥的端倪。但是在那个黄昏,她没有任何预感,有的只是快要溢出来的幸福和快乐。
在后来的三个月里,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是看她的剧本。这件事给他们增加了很多的快乐。她的男一号就是照着他写的,又快乐又健康又聪明,女一号就是她自己,又美丽又活泼又机灵,她为他们编了好多故事,譬如女孩不高兴了,男孩就用西瓜皮刻成笑脸小人儿,逗她开心,又如男孩失踪了,女孩就用粘蜻蜓的长竹竿点成火炬,四处寻找。女孩被处理成王妃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女她特别不同意,她喜欢彻底的民间化而不要粘上皇族,但是刘畅却坚持。刘畅说,蓼萝的品味还是少数派,广大人民群众喜欢看皇宫生活,喜欢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蓼萝表面上听了她的,心里却想,刘畅还是脱不了俗套。她想,假如将来自己写一部电视剧,就决不用这些情节。老百姓的口味是在变化的,要开风气之先,才能赢得收视率。就像过去那个西方格言似的,第一个把女人比成花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再那么比,就是蠢才了。
三个月之后刘畅来电话,让她和黄伟去华北酒店,说是投资方来人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喜出望外,觉得现在的投资方还没有这么痛快的。她笑嘻嘻地给于硕打电话:“喂,等着,钱到手了就送你一件礼物。”“送什么?”“嗯……飞镖靶子,让你练准儿。”
“宝贝儿,我已经够准的了。”他低声说。“呀,你真坏真坏!……”
她听出他的坏劲儿,满脸通红。“哎,这可是你说的,宝贝儿,无论你送什么,我都喜欢。”“是么?那我就送你一个惊喜!”她把电话挂断了。——她心里想的是,再添点钱买一辆车,就买现在很时兴的那种银色富康。
但是事与愿违。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栽在黄伟身上。投资方验收之后,客气的笑脸不见了,拉得老长。老板很不高兴地指着第十六集对刘畅说,刘老师,我不知道这是哪位写的,有小修小改的没问题,可是已经死了的人不能再给他写活呀,这也太不拿我们这个当回事儿了!
刘畅当时汗就下来了,狠狠地瞪了黄伟一眼:“对不起朱总,这是我的疏忽,要不,您先把其他几集结了吧,这一集我们再改。”
“刘老师,说实话,我们一直对您是非常尊重的,对您找的人也是信任的,我们千里迢迢来北京结算就充分证明了我们的诚意,可是……这样吧刘老师,还是按协议走,等你们修改完了,觉得剧本真正成熟了,我们再请专家开研讨会验收。好,就这样。”紫涨了面皮的老板说罢拂袖而去,丢下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呆在那里。
半晌,刘畅说:“都听见了?让人家这么说,好听么?黄伟,把你的盘给我,我来统一遍稿,不过事先说清楚,统一集稿两千块,从你稿酬里扣!”说罢,拿了盘就走。黄伟似乎并不太尴尬,仍然笑着:“您也别太生气了,告诉您,这是投资方的惯伎,他们才不会那么痛快呢!……”蓼萝在一旁下意识地翻着黄伟写的那几集,越看越气:“黄伟,这是你写的么?”黄伟压低声音,脸上仍然笑着:“还真看出问题来了?跟你当然要说实话,确实不是我写的。上次你见过九七届的那两小女孩吧?听我几次课,老唠叨没钱花,我这人心又软——”“你怎么做这样的事?”蓼萝真气糊涂了,“你也太不负责任了!一条鱼惹得一锅腥,你等于把我和刘老师都给害了!“”得得得,别危言耸听了,没那么严重,不就两集戏么!告诉你那就是投资方的借口,你还不信,女人哪!“”那你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个借口?”蓼萝寸土不让,她真的被他气坏了。“得了得了,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走吧走吧,我请你吃新加坡菜,刚开的餐厅,挺不错的。”“别来这套,我才不去呢。”蓼萝边说边往外走,黄伟在后面跟着,她的手机响了,她不看也知道是谁,果然,是于硕。“宝贝儿,我们今天在自己家里吃饭好不好?我给你做萝卜丝饼?”“算了,随便吃点吧。”“你情绪不高?怎么了?”“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你在哪儿?……我打车去接你,我陪你去看戏好不好,小剧场有新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孟京辉的,听说还不错。……你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