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水,日夜不息地东流而去。江水阔大,远处白帆点点,时有鸟儿回旋飞舞。
这时正是黄昏,白日西斜,晚风轻送。一位青年立在江畔,出神地望着大江,久久不动。
不远处的江边,有人正在出丧,嚎啕不止。
青年仿佛听而不闻,神色漠然不变。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生有人老。对他而言,似乎全然无谓。
他静静地伫立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夜色如一张大网,将天地连同万物笼在其中。
他终于转身,向着城里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像是很享受走路的过程;那目不斜视的神态,似已陷入沉思。然而方圆几十里内,即便是鸟儿归巢、游鱼戏波的细小声息,都瞒不过他的双耳。
城中喧闹声渐渐止歇。
缓缓行走中,他的双耳却在捕捉着一切声响。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女子的叹息。
这叹息凄婉,彷徨,又哀愁。
他的心陡地一跳。
在他的记忆中,她从来尽是笑颜,何曾略尝愁苦。
更让他揪心的,是那声叹息之后,竟响起长长的窒息的咳嗽。
撕心裂肺的咳嗽!
随即传来轻轻捶背的声音。
又有人端水送药。
他的心蓦地揪紧,无以言表的痛。
短暂的十二年而已,物是人非!
是的,仅仅过了十二年。
十二年前,哥哥终于敲锣打鼓迎娶了她。
英雄美女,人人称羡。
那场豪奢的婚礼震动了整个江南,万人传扬。
而他愀然不乐,躲在桃花林中,不去观礼。
……
灼灼桃花下,一对少男少女。
“你长大了,可以嫁给我吗?”
“不,我要嫁一个了不起的人,嫁一个大英雄!”
“谁是大英雄?”
“你哥哥啊,他就是大英雄!”
……
没错,哥哥是英雄。
他是无数热血少男的偶像,他们心甘情愿追随他,供他驱使,甚至为他卖命疆场。
他是无数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她们为了博他看自己一眼,争奇斗艳,想尽千方百计。自从哥哥定亲后,不知多少少女,为此芳魂暗断,珠泪偷抛。
哥哥的一言一行,都是整个江南的焦点。
喧天的锣鼓丝竹声中,无数的羡慕赞叹之中,她终于嫁给了心仪的大英雄。
哥哥披红挂彩,身跨高头大马,意气昂扬地走在迎亲队伍的前列。
此时的哥哥更是万众瞩目。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伤心的少年,却孤独地远去了。
这一去,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中,他努力地想要忘记她,忘记哥哥,还有家乡的一切。可是,偶尔还是不经意地听到一些消息:哥哥做了江南的统帅了、哥哥打了胜仗了……
后来,意外得知:哥哥死了!
在战场上负伤,竟然不治而亡!
区区刀箭之伤,竟然夺走了哥哥年轻的生命,结束了哥哥辉煌璀璨、叱咤风云的短暂人生!
这消息,是在一次易物会上偶然得知的。
为此,易物会期间,他精神恍惚,神志不宁,以致一无所获,甚至会后被敌人伏击,险遭不测。
哥哥死时,年仅三十六岁。
哥哥死了,他已无家!
而她,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她怎么样了?
数年来他一直牵挂着,在心底盘算着回来看望。可是为事缠身,总是不能成行。
想不到今日归来,她的身体竟衰弱如斯!
默默想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喧嚣的白昼被宁静的夜晚替代了。
鸟儿已经归巢,夜虫的弹奏开始了。
他纵身一跃,转眼间来到她的住宅旁。
室内传出艰难的喘息声。
他再也难以自抑,双目蕴泪。
两个年轻的丫鬟从室内出来。他轻轻一闪身,从她们身边飘进内堂,而她们毫未察觉。
绣帘低垂,卧床上,那人正向里侧卧着,呼吸沉重,令他心内酸楚不已。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道,“小乔姐姐……”
那人蓦然一惊,挣扎着要坐起来,“谁?”
“嫂子……”
“啊,是周璟弟弟么?你回来了么,是你么?”
她艰难地回转身,挣扎欲起,“阿璟,近前来……”
“是我,嫂子!”
周璟向前挪动一下脚步,旋又止住。
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清瘦憔悴的面庞。
这张面庞,十二年来无数次在周璟的梦中浮现,眼下近在咫尺,却是消瘦如斯,昔日光泽全无。
这曾是一张多么美丽娇艳的脸啊!
周璟心如刀绞,终于泪如雨下。
“真的是你,阿璟,天可怜见,这时候,还能见你一面……”小乔禁不住猛咳起来,羸弱的身躯不住颤抖,“阿璟,你哥哥……你哥哥他……已去了,我……不久也……也……”
周璟黯然道,“哥哥的事,我已知道了,他虽英年早逝,实是天命,非人力所能为,嫂子请不要悲伤了。”
小乔泪如泉涌。
周璟继续说道,“况且哥哥身受吴侯恩遇,赤壁大战,将曹孟德赶回北方,必将千古留名,比起千千万万碌碌无为之人,已强了许多……”
“是啊,他是大英雄,”小乔原本黯淡的双眸中,此时似乎有了一丝神采,多了一丝神往,“他是大英雄,天下谁不识周郎……”她情绪一激动,心潮起伏,似乎又要咳嗽起来。
周璟右袖拂出,一丝真气隔空注入小乔体内。
小乔觉得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流入心房,旋即游走全身经脉,立时感到遍体舒适,温暖如春,呼吸也轻快不少。
她诧异地凝视着周璟。
周璟凄然道,“嫂子,我这次回来,原本只想看你一眼,不料你身子竟虚弱如此,请嫂子跟我走吧,待我想办法为嫂子医治。”
小乔黯然道,“自你哥哥走后,我虽暂留人间,实是无趣,日夜寝食无心,无一日不思随周郎而去。虽然吴侯念周郎功高,对我照拂有加,怎奈我有病不医,终于病入膏肓,阿璟,我这病,便是神医华佗前来,怕也无力回天了……”
周璟淡然一笑,道,“那华佗虽为良医,仍是凡人。嫂子放宽心,纵然上天入地,万苦千辛,我也要将你医好!”
“阿璟……”小乔叹息一声,道,“生又何欢,死又何苦!周郎走了,又没有给我留下一儿半女,我……我活着又有什么趣味……”
“嫂子休要悲观,”周璟斩钉截铁地道,“不要管活着有什么趣味,因为,活着就是趣味!”
十二年来,周璟四方漂泊,历尽艰辛,那种大限将至的人对死的畏惧,令他感慨很深。他自己也曾多次陷入险境,九死一生,然而他从没有放弃自己,终于活到了今天。
活着,就是趣味!
小乔道,“我这身子,还有救么?”
周璟望着小乔,心中痛楚不堪,道,“实不相瞒,嫂子心肺俱竭,气血皆枯,的确是病入膏肓之相,据我看来,三五天内怕是就要不好了。不过现下我回来了,你不要担心,待我以真气辅助,百日内谅无大碍。你跟我走,百日之中,我们遍寻良方,定教嫂子康健如初!”
小乔心头生起一丝渴望,道,“我岂敢望此?只要稍减些痛楚,便心满意足了。阿璟,你打算带我去何处医治?”
周璟道,“此间医者及药物,对嫂子已然全无用处,我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要嫂子相信我,跟我走!”
“阿璟,”小乔双眼中凝起求生的医治,“我信你,纵然难逃一死,我也不悔不怨!”
不久,两个人影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三日之后,吴侯孙权昭告江南:吴侯之嫂、周郎之妻,久病床榻,药石无灵,香消玉殒,魂归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