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叶言又在廊下抚琴,琴声欢快,充满了希望,是一个母亲在为她即将出生的孩子奏乐。他静静站在廊下,听着琴音,想起了初见叶言的情景。
四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叶言,那时叶言三岁,眼睛大大的,头发有点微微地卷。她穿着桃红色的锦缎小袄,骑着小木马,一看见他就笑。他看见她笑,也只好跟着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有些紧张。他把一个木制玩偶藏在背后,想送给她哄她开心,但就是不好意思递过去。他努力了好几回,终于放弃,奔到门口的宫妇身旁。
宫妇鼓励他说:“小殿下,小公主将来是要嫁给你的呢,别害羞。”他不太明白嫁给自己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好像对自己有利。他又鼓起勇气跑回去,从身后取出玩偶递给叶言,说:“喏,给你。我,我叫庄信。”叶言接过小木偶看了看,又递还给他:“我不喜欢这个。”庄信第一回碰到送别人礼物,对方不是开心地接过,而是直接拒绝了他,他傻傻地没了动作。叶言从木马上下来,走到庄信面前,肉鼓鼓的小手中拿着一个布娃娃:“喏,给你这个,这个漂亮。”然后拍着小手去找她母后去了。庄信一直记着那胖乎乎,肉鼓鼓的小手和那个布娃娃。
十四岁那年,他又一次见到了叶言。当他随母亲走进殿内时,他本以为自己会认不出她来,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年。没想到他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她,她已经是一个少女了,明眸皓齿,顾盼神飞。那时庄信想,她长大了真好。他很想走过去问她,你还记得我吗。但是背负着父亲预言的庄信最终也没有这么做。他和自己说,没关系的,还有三年他们才成婚,他有三年时间来破解那个诅咒,是的,他一直认为那是个诅咒,来自于父亲的诅咒。没料到,三年中,他一直没有碰到许愿之人。
后来他做的,就是冷冷淡淡地把她娶进了东宫,日夜都在逃避自己对她的爱恋,以防有一天,他真的要离开,她会像母妃一样痛断肝肠。当她挡在他身前,迎向那道月光,痛断了肝肠的是他。于是他决心要好好待她,却得知她早已身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得失之间,他不接受。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秦修,或许应该狠辣一些,他埋怨自己。不然就算是实现了四愿,叶言已死,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夫君,你在想什么?”琴声止,叶言的话语至。
“就是一些黎部后续的安排,派驻官员的人选等等。”庄信不假思索地回答。
“新的州郡县官员正职必须由我朝得力的官员担任,副职可从投降的原黎部官员中选拔,他们对当地的情况可能更为熟悉吧。”叶言想了想,说道。
“嗯,理当如此。言儿,你该休息了,快去睡吧。”庄信温柔地笑了笑,扶起叶言,拉住她的手说道:“言儿,你冷吗?为何手如此凉?”
叶言摇摇头:“我不冷啊,不过近来手脚总是冰凉,但又不觉得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吃点进补的东西就好了,应该没事的。”庄信平静地回答道。
三更时分,庄信坐起,望着一旁沉睡的叶言,轻声说道:“阎眇前辈,你可在?”
叶言睁开眼睛,眼神中又透出几分妩媚与慵懒,她翻了个身,侧卧着,一手撑着脑袋,打着呵欠道:“庄信,你这么晚叫我有事吗?”
“前辈,我找到了那两件法器。但是法器被封印了,我没法打开封印。”
叶言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坐了起来,两眼放光,笑着说道:“你们还挺厉害,我之前让赤尊去替我找血砗磲,都没找到。等等,你说被封印了,谁封印了我的宝贝啊?”
“前辈,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听白先生说是用法阵封印的。”
“阵眼是座石佛像?”
“正是,前辈知道封印之人,那一定知道解开的方法。”
“嗯,大概是缺了颗佛头,你去狱法山下找一颗石佛头,若是找不到,就在那附近找身怀异能的孩子。”
庄信犹豫片刻,问道:“可还有别的打开封印的方法?”
叶言伸出手,纤纤玉指在他脸上捏了捏,道:“小庄信,真没别的办法了。设法阵之人修为很高,没别的办法可想了。”
庄信下意识地避开了叶言的手,虽然这双手是他熟悉的妻子的,但此时与他说话的却是另一个人。他继续问道:“我不想祸及无辜,前辈,你还能照顾言儿多久?”
叶言歪着头,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腹部,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我也在等待。我与人有赌约,若我输了,我就要随他离开,届时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若我赢了,或许能多帮帮你,谁知道呢。”
“前辈,什么赌约,我一定帮你获胜。”庄信激动得忍不住插嘴道。
叶言笑了笑,眼神中透出一丝落寞:“不能告诉你,要遵守规则哟。”叶言又躺了下去,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道;“不过,你知道这里有个宝宝对吧?本来若没有这个宝宝,以我的法力维持她几十年身躯不坏本也不是难事,但生孩子对于女人来说耗费太多,我不知道还能帮她多久。”
“那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庄信不假思索地回答。
叶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语气十分认真:“不,不,这孩子很好,你会是个好父亲的,你会留在他身边,陪伴他长大的,对吧。”
“言儿不在,有什么意义?”
“……叶言倒是有福气。”叶言边说边合上眼睛,看上去是准备返回叶言体内继续沉睡。忽然她又开口说道:“为了所爱,做什么都值得,别在想着什么无辜不无辜了。”
叶言继续沉睡,窗外明月高悬,蝉鸣声不断,庄信心头烦闷起来。他合衣起身,走到窗边,想关上窗户,隔断蝉鸣。站在窗外,他想起了见到父亲时的白色昙花,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月夜,能闻见那白昙花香。父亲,到底是为何要离家修行,就为了长生不老么,就为了追求永恒么,一个人的永恒不寂寞么。
他回头看向床上沉睡的妻子,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想起了母妃,想起了皇祖父和皇祖母,想起了枭九和陈瀚,想起了白若木和秦修,想起了他身边的很多人和事,甚至想起了在边境遇见的那个老樵夫,他想,我要的是现世,就是现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