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净国国君庄信回忆起那年春天下过的那场雪,那细细碎碎像很绒毛一样飞舞的雪花,和雪停后树梢上挂着的那轮月亮,还有努力从雪花遮掩下挣扎出来的花朵,美得静谧,美得温和。就像那时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一样,在他身旁对他微笑,对他说着那些他听在耳中觉得很震撼的话语。
他独自站在御花园中,身旁站着与他一般高的儿子庄度。
“父皇。”太子庄度轻声唤道,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了看庄度,和蔼地笑了笑,问道:“度儿,怎么了?”
“父皇,儿臣想把这莲池清理一下,全是枯枝败叶,底下也都是烂泥浆,全部铲掉可以种上新的花朵。”庄度看着一池乱七八糟的景象,皱了皱眉头,似乎实在忍不下去了,开口建议道。
“不,就让它这样吧。”他想了想,说道。
“为何啊?”庄度自然十分不解。
“很快会有开花的那一天。”他笑着说道,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舒展开,一阵风吹过,吹起他鬓角的白发。他静静站着,又想起了当年的很多事情,这一次,庄度没有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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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经停了,庄信搂着叶言坐在廊下,觉得天地间已经完全安静了,连之前飘雪的声音都消失了。他侧过头看了看一旁的妻子,很是心疼,心疼她刚刚获知了自己真实的身体状况,更心疼她需要直面自己生命很快将结束的事实。
“夫君,其实你已经满足了很大我的心愿。我之前想的,你爱上我就好了。现在呢,你不但很爱我,我们还有了可爱的度儿。”叶言说这些的时候,面带笑容,笑得无比真诚。
“言儿,你不用刻意想着怎么才能帮我,那些违拗本心的愿望是不作数的,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就行,我做不到,能听到也好啊。”庄信边说边握紧了妻子的手,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在降低,他赶紧说:“外面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叶言摇了摇头,道:“你先听我说完,我们再回去。我想好了,虽然我的确很害怕要死了。但我想了很久,我更害怕的是你随你父亲出家,去修行那佛道。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我现在只愿你不出家,你能替我做到吧。”叶言一股脑儿说完这串话,抬起头,长长的眼睫毛上沾上了一小片雪花,转瞬就化掉了,凝成一颗小水珠圆润晶莹。
他无比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虽然已经感觉到了那愿望成立的电击感,他依然忍不住问出口:“言儿,这是你现在最大的心愿?”
叶言把头伸进他怀里,像一只寻找温暖的小兽。她回答道:“是啊,我想好了,等我死了,不对,是我又死了,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你要抚养度儿成人,为他选个好女人做妈妈,其次你还要成为一代明君,给百姓一个更好的国家,你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做,唯独不能出家。”她在他怀中,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头,迟疑了会儿,问道:“你觉得阎眇还会给我三年时间么?”
庄信牙关紧咬,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她必须给。”
“那我就放心了。感觉自己多赚了十几年,还能嫁给你,真的很走运啊。”叶言满意地笑了,她本就是个容易满足的好脾气姑娘。
庄信的心从未像此刻一样矛盾,一边是即将失去爱人的痛苦,另一边是看透生死的祥和。祥和着痛苦着,这样复杂交织的感受,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他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发梢挠得他有些痒痒,他想起两年前她盛装打扮好陪他去给母妃祝寿时,自己的手第一次穿过她的长发,那柔软的触感,心里酥酥麻麻的。一时的心动和一世的心动,并没有差别,如果说世间****不过是一场虚幻,世间苦恶源于轮回缘起,在生生不息的世世变幻中。“我有一瞬,足矣。”他在心中说道。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万籁俱寂,没有侍卫没有宫人,安静地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满地白雪和一轮明月,还有他和她。他想就这样也好,在三年后没有她的世界里,依然有清风明月陪自己一同追忆,追忆此时的美丽。
怀里一空,原来叶言已经站了起来,她拉起他的手,牵着他往殿内走去。“走,夫君,我们去告诉他们。”要进殿门前,庄信忍不住回头看了下庭院,平静如旧,无风无痕。
二人走了进去,殿内一片狼藉,架子上的玉器瓷器全都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连他二人的被子都落在地上,碎絮满地。叶言拾起一片碎瓷片,伤心地说道:“我父皇送给我的陈国初年珍窑烧的瓷瓶,论工艺论成色都属当世第一,哎,你二人打架为何砸我家的东西啊?”
阎眇听到她这么说,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转身对庄乔说道:“你看,这孩子知道自己将死,却没半点丧气,你道这样的孩子会让我输,会让她相公随你而去么?”她又看向叶言道:“没事,回头我送你,别说陈国的了,几千年前的我都有,算姐姐赔你的。”
庄信闻言,知道二人已经知道了叶言的心愿了,自己定然是不会随父亲出家的了。他不由地抬起头去看父亲,只见庄乔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依然一派宝相庄严,生人勿近,只是不停转动着佛珠,念着经文。
阎眇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庄乔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在她手心挥了一挥,一道圣洁的白光闪过,庄信这才看清原来阎眇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串紫水晶的珠链。只是此时,那颗颗珠子中红色的条纹已经消失了。
阎眇满意地将手链戴回手腕上,雪白的手腕上配上这串珠链,自然增色不少。她凑到庄乔面前,笑盈盈地说道:“既然输了,自然就成不了佛了。”
庄乔并不理会她的挑衅,却转向庄信道:“吾儿,你可是因为胜利而得意?”
庄信笑着摇摇头,看向他父亲道:“父亲,贪功恋势的不是我。我早就不介意这四愿之说了。就算言儿许了个我无法实现的愿,我也不会随您去修行的。哪怕您把我强行带走,也无法真正度化我。”
庄乔低垂半闭的双目终于抬起,睁开望向眼前的庄信。“为什么,你不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的道理么?”
庄信正要回答,叶言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姨丈,不,大师,你一定没有认真爱过,你若爱过,就会明白无爱的人生好可怜。”
庄信的眼帘又半闭上,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叶言又一次站了出来,就像当时走到赤尊面前那样,勇敢地走到了庄乔面前,辩驳道:“不对,我听古人说唯有留人间千重爱,才能迎浮世千重变。”
庄信看着站在父亲面前的叶言,看上去那么瘦弱娇小,却仿佛在为他对抗着父亲的意志,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他越发觉得自己能与她相爱,三生有幸。“言儿,没有关系的,我们会以我们自己的意愿生活的,不论时间长短。”他走到叶言身旁,拉起她的手,与她站在一起。
阎眇又一次笑了起来,她笑得好生潇洒,指着庄乔道:“这两孩子都比你明白事理。庄乔,我算是明白了,就算是你成不了佛,你也不会跟我在一起。”笑声渐渐地变得有些苍凉,她说道:“既然如此,你走吧。”
庄乔半天没有动作,阎眇见状,就先走了出去,她站在庭院中,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白雪之上,遗世而独立,风姿绰约。“庄信不随你出家,凡人自有生死,我知道,待他死后,你定会有别的契机成佛的。接下来你成不成佛,我都不会阻拦你了。”她语气生硬,言辞带着几分勉强,完全不似平素的生动。
庄乔终于向外迈开了步伐,他走到阎眇身旁,开口说道:“本座的确输了,本座会在人间继续修行,为苍生造福,弥补本座犯下的过错。还望阎施主,你也能够……”
“滚!”阎眇只说了一个字,截断了庄乔的话。
庄乔见状,也不费心与她多说,而是走到庄信面前,说道:“本座还有一事未了,稍后会自行离去。庄小施主,你与本座同去御花园中一游吧。”
庄信看了他父亲一眼,点了点头,却先走到了阎眇身边。阎眇此时特别安静,脸上也没有了胜利的喜悦。“阎眇公主,我实现了四愿,你赢得了赌约,只是看来你也不欢喜。”他说道,犹豫片刻吼,又追问道:“阎眇公主,你能再帮言儿三年么?”
阎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叶言,笑了笑,点点头。叶言走到阎眇面前,盈盈一拜。阎眇也不客气,伸出手捏了捏叶言的脸颊,淡淡笑着说:“不用客气,你不知道你小时候我趁你睡着偷偷捏了多少回你的小圆脸。求仁得仁,才是大圆满。我很羡慕你。法器还能维持一点时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说完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