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祸兮福兮,福兮祸兮。搞玄学的人向来喜欢研究这些。但现实是,哪怕你上过了刀山,下过了火海,摆在你面前的也未必是康庄大道。大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惜那些被后难压死的人却再也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指认这句话是如何的荒唐可笑了。
公元前230年,韩降将王腾率十万大军进攻,人都说王腾性情急烈,他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评价,在三个月里,半点不拖泥带水的攻下了韩国十三座城池,陈兵黄河北岸。
韩宫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也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韩恬从宫外一路走来,半点女子的声音都没听到,连路边突然蹦出来的癞蛤蟆都浑身上下散发着雄性的气息,一直走到甘泉宫正殿,才隐约听到声音,也不是人声,乒乒乓乓瓷制品落地的声响。
“恬公主,莫进去哟,大家发脾气呢”高公公愁眉苦脸的拦在外间。
韩恬退一步“不妨事,我只与父王说说体己话”
高公公施礼,退开一步不再说话。
韩恬很少来这里,但依稀记得甘泉宫总是放着最多字画,藏着最多美人的地方,现下里空空荡荡的,笔墨竹简散落在地上,帐幔也扯下来,黑漆漆的裹在韩安身上,像丧服。
韩安抬头,看见韩恬笑吟吟的跨过满地狼藉,鞋子踢在碎瓷片上叮叮当当响,然后居高临下的站在自己面前,指着黑纱“父王可是在办国丧了”
韩安皱眉,“你来看寡人笑话?”他许久不曾说话了,声音沙哑生硬,不似往日里轻佻也不如往日里舒朗了。
韩恬笑容更深,往前上一步,点点头说“是”
韩安有些愣怔,随即大怒,抓起半只杯子砸过去。韩恬偏偏头“父王做得说不得么,如今王腾已开始渡河了,父王连领兵的将军都不曾指派过,难道不是在此处等着他来,等着亡国么”
韩安又哭又笑“派将领,你叫我派谁去,一个一个跑得飞快,恐怕这城里都不剩几个人了吧,你叫我派将领,难道派你去”
韩恬肃然,退一步跪下“儿臣定不辱命,请父王下旨”
韩安愣怔,胡子拉碴脸又呈青灰色,此时眼里无光,现出一种垂老之态,韩恬心里忽然生发些许酸楚,语调也不如最初那般清冷
“试试吧,总好过直接投降了,我韩氏在这土地上享了三百多年的供奉,如今若不能一战,如何对得起黎民百姓,对得起列祖列宗”韩恬撩了撩散落在脸侧的碎发“左右不过亡国,如今拼死一战也算死得其所了”
四周寂静得可怜,正是酷暑的天气,可如今连蝉鸣也听不得,大约是这借落子也不忍看死人的场景,兀自逃命去了吧。韩国自来事微国小,春秋无语,当年救赵氏遗孤的功德能荫庇十几代实属不易,这么些君主折腾了这么些年,也该亡喽。
韩安扶着柱子起来,踉跄几步,摸到桌子,取出兵符递与韩恬“你本是女儿,不该当此重任,倘若不能敌,你也不必强求,留这些人护在你左右,好歹留住性命吧”
韩恬向着他扣了三扣,也不说话,接过兵符径直出门去了。
都说严寒过后有酷暑,诚不欺我,自上次雪灾之后,郑城就再无雨水,如今七月份的毒太阳挂在头顶上,连土地都被烤得一道一道裂开,像是张着大嘴哭骂老天无眼。
赤松子从三月初就带着青轩出门去了,说是有些仙家琐事,走之前还嘱托韩恬一定守好宅院,等他回来。守好宅院,可如今连国土都守不住了,哪里还有家宅能守。韩恬把大门锁住,还特意写了封条,大大的叉号孤零零的落在红门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她冲着宅子拜了拜直接上张府去了。
这个时节,京城里有点权势的人家都拖家带口的逃出城去了,张老夫人坚持,张家五世相韩,自然生死都是韩人,绝不肯放弃世世代代守护的土地去保全性命,但张家下人已经零零散散不剩几个了。
韩恬推开门长驱直入,偶尔碰上几个妇人也都惊惊慌慌,她连着拉住好几个人询问才知道张老夫人跪在祠堂里念经。
祠堂里阴森森的,门一推开烟雾就扑面而来。韩恬站在门口,阳光照着她,半阴半明“夫人不走么”
“不走,我们全家都在这里,往哪里走”声音顿了顿“子房兄弟二人,还要拜托公主照顾了”
韩恬摇头“我要带兵出去了”
老夫人回头看她“带上他们”
韩恬继续摇头“张家世代忠良,血脉不能绝在我手里,我今日前来,是劝夫人带他们走,若走了,我韩家还有再起的机会,若不走,莫说张家,我韩氏一脉也无人辅佐,还望夫人成全”
韩恬觉得有些心虚,东山再起,韩家把这片土地糟蹋成这样,就算东山再起还有什么用呢,这样说辞,不过是私心想保住子房哥哥性命。当年自己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痴缠了张良多年,虽也有少女的心思,但更多是想攀根缘木,在乱世里图个一世长安。如今自己想开了,要拿命偿还这片土地,万万不能再搭上张良的性命。
“好”那边老夫人已经缓缓站起来,扶着手杖答应。
呵,心事了全了,韩恬也不多留,施礼告辞
老夫人叫住她,“你不去看看子房?”
“不了,看了这么多年,也该看厌了”韩恬回首一笑,小声回答,然后大步走出去。
城郊兵营。
韩恬转了一圈有点绝望。兵器稀稀拉拉仍在地上,兵士剩得也不多,年轻力壮的都拖家带口跑出城去,剩下都是些没家没室的老弱病残,少数几个年纪小的,也是从小养在兵营里没牵挂的。领兵的更是跑的七七八八,唯剩下一个将军唤做欧阳蒙跟在韩恬身后碎碎念什么女人就应该在家织布带孩子什么的。
人都跑了,但欧阳蒙没跑。他自小长在韩营里,吃的是韩家军的饭。别人都说韩安怎么怎么不好,他都不管,他只知道是这个不好的人给了他一口饭吃,让他活这么大。虽然韩安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哪根葱,但这是恩情,他要报。
忍无可忍的韩恬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带你个鬼啊,我像是个有孩子的么”
欧阳蒙愣在当场,半晌,害羞的问“公主要我帮忙么”
韩恬顿时更绝望了一些,心痛的看着他说“滚出去召集人集合吧”
连着禁卫军一共集合了三万多人,手里的也不都是长矛,拿菜刀拿拐杖的都有。韩恬站在城门楼上看着心里一阵悲伤。
她摸了摸手里的兵符犹豫一会儿,开口道,“我韩氏一族有罪,不能护佑民众衣食无忧,老有所养,故而我今日见诸位,不是求诸位为我韩家征战沙场,不是为了保我韩家千秋万代,而是求诸位保护我身后这片土地,保护王家的铁匠,张家的屠夫,保护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不做秦人点火的燃料,保护我们的妻女不睡在秦人的身底下,保护我们乡亲的血不用来渲染秦人的兵刃,保护我们作为韩人最后的尊严。”风吹着旗帜在墙头飘啊飘,红底的旗上用黑线绣着大大的韩字。“现在秦军的十万铁蹄就横在黄河边上,等着践踏我们最后的容身之所,诸位可愿与我一同迎敌?”
城墙底下呼声一片,欧阳蒙站在队首带着三万韩人一遍一遍喊愿意,像烧了一团火,要与炎炎的烈日争辉。飞蛾扑火又怎样,以卵击石又怎样,马革裹尸本就是一个军士该有的信仰。
韩恬心里嘴里发苦,亡国是注定的事情啊,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站在这里欺骗她的子民。希望自己能为城里的人多争取一点时间,好叫大家都逃出去保住一条性命吧。在这样的乱世里,能活命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事情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