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这凡世上的事,大都讲求因果。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没有山上飞下来的横祸,种什么因,自然也就结什么果。譬如夏桀,譬如商纣,譬如韩安。
秋天来了,正是丰收的季节,赤松子照例开始施展厨艺,韩恬也照例开始去韩非府上蹭吃蹭喝。
这日,韩府里刚采买了些好东西,韩恬就闻风而来。当她吃完第五只螃蟹的时候,韩非终于沉不住气了“大王要我去秦国,过两天就启程”
韩恬心肝一抖,长叹一口气,抓起第六只螃蟹“我能拦住你么?”
韩非示意属下拿走桌子上剩下的螃蟹,看着她说“不能”。
韩恬心疼的舔着最后一只螃蟹爪“那你去吧,走之前,莫忘记要送两筐螃蟹到我那里去。”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了么”
“那你送三筐吧”
一阵静默,一片枯了半边的树叶子不尴不尬的从两人中间飘荡过去。
“良禽择木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还是父王主动将你送出去。上天有好生之德,见不惯韩安这样鱼肉百姓,要亡我韩国,我无话可说。”韩恬慢条斯理的把衣袖折上去又翻下来,眼睛却目不转睛的望着刚刚侍从搬走螃蟹的地方。
“制天命而用之,你不必如此悲观,我定会尽力劝阻秦王的。”韩非跨步挡住她视线,还伸手揉揉她的头发。
韩恬知道韩非是怎么死的。初中的时候,语文课老师要她讲自己祖上的名人,她讲的就是韩非之死,后来那个女人告诉她韩非姓姬,还笑话了她整整一个学期。她当时发誓到死都会记得韩非的死法,现在却忽然想忘记了。“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而嬴政和李斯当年加给韩非的罪名就是亲韩远秦。
“你读书,是为了江山社稷,不是为了一家一姓”韩恬猛地提高声音。
“我自姓韩,保全韩氏祖宗基业是我韩非的职责。”韩非目光如炬。
“祖宗基业早在韩然手里就毁得干干净净了,哪里还轮的上你来保全”韩恬冷笑“你有这种闲工夫,倒不如劝那嬴政少屠几座城来得爽快”
韩非沉默良久,仍旧不肯点头。
韩恬指着韩非大声呵斥“你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诸如此类,骂了半日。
等到终于骂累了,韩恬扭身扑进他怀里,哇的哭出来,在他肩膀上抹了好多眼泪和鼻涕之后,低声哽咽“他们说秦国有好吃的苹果,你记得带回来给我。”
“小馋猫,你且放心。”
“你要亲自带回来,亲手交给我”
“知道啦。”
韩恬听到这句安静了一会儿,然而整个人依旧吊在韩非身上,不肯撒手。半晌又小声加了一句“活着给”
韩非终于还是走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韩非连离开,都选在了一个死气沉沉,没有绿树的季节里。走得那天韩恬没去送,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拉着赤松子的手一遍一遍问“你不是神仙么,能不能让他留下来”
赤松子拍拍她的手“可能是因为比起活着待在这里,他更希望死在一个有用的地方吧”
韩恬这回实在是伤心得狠了,一个人吃了大半盘子赤松子亲手做的菜也没说话,结果上吐下泻昏迷在床好些天才大好了。这样一折腾,大半个月又过去了,郑城也摇摇晃晃进了冬天,天上开始下大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雪刚开始下的时候,韩恬也刚巧能下床,到处跑着跟人打雪仗。张谦过府来找她玩,她张望再三,确认这小子不是与他哥哥同来的,又因为韩非的事在心里郁结了多日,便把他往雪地里一按,专心致志的向他脖子里塞雪。
赤松子在厅内看见,不由大为头疼。这韩恬是他一手带大,若论学问,风华自然少有人及得上,可是要比起仪态,梳妆来,还真是鲜有人及不上。她整日素袍散发,对外说这叫真名士,始风流,关起门来赤松子心里却明白知道,那是因为她不会梳头发。赤松子拎着拐杖好容易把韩恬从雪地里拽出来,又打发走了张谦,终于下定决心带韩恬去韩宫里走动走动。
还没走进宫门多久,一老一少就远远听见嬉笑声。没走两步,就看见韩安眼上蒙着红绸布,在与后宫佳丽“切磋武功”,至少他抱住赤松子,上下其手吃尽豆腐然后摘下眼罩之后,是这么对他解释的。赤松子听完,忽然觉得韩宫里的礼仪过于先进,可能不是十分适合韩恬学习,便带着韩恬要走。但韩恬仔细对比了这些个佳丽的容貌,发现没有美人娘亲的,也不说话,拉着赤松子径直往里去了。约莫是觉得赤松子一大把年纪,对自己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韩安也不怎么理会他俩,竟是继续和佳丽玩耍不提。
冤家路窄,一老一少走了没两步,一尊肉山就凭空挡住两人去路。正是来宫里找李夫人请安的李殊,也就是几年前在酒楼里挡路的那位。韩恬盯着他看了许久,愣是没想起来,直到他那尖细的声音刺过耳膜,韩恬才依稀记起这么一回。李殊正欲刁难,猛然想起这是宫墙之内,也不知两人沾带了哪家亲戚,不好轻易得罪,竟是在两人前头杵了一阵子,又灰溜溜的让开了路。等到两人走远了,他急忙拽住人打听,一连问了好几个,竟都说没见过。李殊断定两个不是什么有背景的,想起刚刚自己白白放走他们,又恨又恼。
等到俩人终于走进凤章宫的时候,韩后正在绣花。赤松子远远看着韩后一举一动都很是有章法韵味,觉得没有白白被韩安占便宜,等到带着韩恬走近了,看到韩后手里的绣品,不由大惊失色,也不提学礼的事只说,“老朽年事已高,眼神已大不如前,冒昧请问韩后绣的是?”
“是梅树”韩后答得风姿绰约。
韩恬忽然想起那坨屎一样的牡丹,于是好奇的探头。看完之后她觉得或许当年她的美人娘亲不是故意伤害她心灵的,而是实在绣什么都像屎。
就在她还在感叹的时候,美人娘亲已经风姿绰约的站起身来,风姿绰约的拉住韩恬,又风姿绰约的把韩恬按到了自己怀里。赤松子看她行云流水一番动作后十分满意,又看了看她头上复杂精致的发髻,满意的拍拍手告辞,还嘱托韩恬晚上回去的时候记得从宫里搬一坛酒。韩恬这厢挣扎不开,拒绝的话憋不出来,只得眼睁睁瞧这赤松子施施然走出去。
其实赤松子的风流态也没保持多久,他出宫门的时候,又十分不幸的被韩安捉住上下其手了一回,只是这时候韩恬在宫里听母后训斥,无暇顾及罢了。
于是,在韩恬十岁上,她终于不用再学兵法政论,背先哲圣贤,转而开始学绣花跳舞,宫廷礼仪。可怜青轩从此以后开始扎着各式各样的小辫,穿着五颜六色的裙装,拿着绣着屎的帕子,幻化出病态来。
人说物极必反,一直到韩恬学会从双重髻到福寿髻的扎法,这年冬天的雪还是没有停。韩恬每日进宫的时候,只敢沿着路中央那窄窄的一条道往前蠕动,然而聪明睿智的韩安却又发明了新的玩法,可以在雪地里和美人嬉戏。
逃荒的灾民从四面八方涌到郑城里来,饿死的人就直接往雪窝窝里一扔,倒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据说京郊已经开始有易子而食的事,朝廷里请求赈灾的折子堆了一人高,只可惜韩安每天忙着赤身裸体在雪地里做那羞人的事,无暇顾及罢了。
韩恬和赤松子偷了韩安小金库的钥匙,每日搬出来些东西给灾民救急,可惜两人能做的实在有限,发粮食的速度始终赶不上灾民死去的速度。终于,韩恬忍无可忍,替韩安拟好了赈灾的旨意,又从御膳房取了把菜刀,趁韩安摸错人的时候拔刀架在了小韩安上,“要么你下旨要么我动手”
韩安吓得脸都绿了,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命根子,急忙同意。
韩恬心满意足的回家。过了两天出门,却发现死人的速度一点都没慢下来。到施粥点才发现,发下来的尽是麸皮之类,飘在清水里。天又严寒,这么一碗,不仅无法果腹,反而冻的肠胃收缩成一团。
韩恬怒气冲冲的拎着刀出门转了一圈一圈,又灰心丧气的转回来,窝在角落里不说话。赤松子摸摸她头,跟她并排坐在一起。
第二天,官家的发粮的帐篷旁边支了个施粥的棚子,一人只能喝一碗,但大概也可以度日了,后来,听说那几日里不少官宦人家的粮仓都接连走了水,虽然积雪厚重,却每次都烧得干干净净,就这样,冬天总算过去了。
太阳光撒在地上,堆了三个多月的雪总算渐渐化开了,露出许许多多残缺不全的尸体。布谷鸟停在半截断掉的胳膊上唱得欢快,郑城饿得半死的野狗一夜之间长得高高壮壮。北边传来消息,说韩非在秦国重病不治死掉了,韩恬取了他一套衣服在城郊设了衣冠冢,逢年过节前去祭拜,日子比以前单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