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我奏高山,子期赞山之嵯峨;我抚流水,子期叹水之汪洋。我生为子期生,死为子期死,生而无怨,死而无憾。
韩恬还是不懂张良。
大多数人都知道,你妈觉得你冷和你自己觉得冷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极少数人能想明白,我觉得我对你好和你觉得我好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有一种说法,对别人好,在很多时候不是为了让别人觉得幸福,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得到满足。譬如我爱吃香蕉,我有一车香蕉,全部都送给了你,我爱你,虽然你爱吃苹果。
韩恬也是这样。她觉得张良如果能按照历史的轨迹一步一步登堂拜相是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结局,张良觉得如果能在韩恬把匕首戳进自己心脏的时候握着她的手陪她一起去死人生才能够圆满。
君不知我,我不知君。
一场秋雨一场寒。韩国亡了以后,盛夏也就慢慢过去了。天气一天凉似一天,秋风跟刀子一样割在人脸上,疼的没工夫关心心口上流血的伤口。张老夫人的身子也跟着天气变来变去,但总归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身子一直不太好,据说是生张谦的时候没养将好,病病歪歪支撑了这么多年,就是憋着一口气想看张良入朝做官,不辱没门楣。现在可好,连韩国都没了,还能做哪门子官,于是这一口气一塌下来,整个人就不行了。
张谦早早儿的就谎称假死被送出城外。他本来是幺儿,往日里疼得厉害,没教过多少经史子集,反而是斗鸡摸狗学得齐全。以前韩国在的时候就没指望他挣什么功名,现在韩国不在了,干脆就让他远远找个地方,张家几百年的积蓄,足够养他做个衣食无忧的田舍公了。
张良自从醒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老夫人床前侍疾,连屋门都没怎么出过。熬药喂药都是他一个人亲力亲为。
实际上也没几个人能替代他了,大部分人在战事加急之后都被赶去了乡下,老宅子里仅剩的几个人又跑的跑,卖的卖。
相府再繁华也是前朝的事了,现在天变了,谁说得准上面的会不会想要清算,谁又说得准这家主人会不会做大逆不道的事,那可是丢性命的事哟,赚几两银子也不能换命呵!
抱着银子死有什么用,眼一闭腿一蹬,说不定手里的钱就被哪个路过的抢走啦。
老夫人睡睡醒醒,总能看到张良在床前跪坐着,也不吭声。问他话,就低头答一句“母亲教训的是”中规中矩,合情合理。
老夫人努力探身,撑起半个身子来,张良膝行两步,把她扶起来靠在床头。“儿啊,你是不是怨娘?”
仔细算起来,老夫人今年也才五十出头,富贵人家没遇过什么辛苦日子,所以原本只是鬓角有星星点点颜色,加上她天生一副好相貌,点缀的白色反而更突出气质风韵。如今鲜花一夜之间枯萎,眼角向下耷拉着,似有若无的细纹被死神拿着刻刀描了一遍又一遍。头发一根根都枯死了吊在头上,又从耳边掉落和汗液一起粘在脸上。
张良退后一步,跪俯在地上说道“儿不敢”
“韩恬的事,娘没告诉你,是娘不对”老夫人盯着他看了许久,叹息道。
张良抬头在地上扣了两下“恬公主殉国是大义,儿虽不才,也不敢计较儿女情长”说罢又趴回地上,黑发披在素白的袍子上,带几分森森鬼气。
起风了,屋门虽然紧关着,蜡烛的火苗跳来跳去,于是光线也忽明忽暗。老夫人面上凄楚,摆了摆手,示意张良出去,自己半卧在床上,盯着烛火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没熬过这个寒冬。郑城里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把老夫人和城市里积压十几年的血腥气都带走了。张良给母亲下葬之后,卖了张家百十年的老宅子,在城外头韩恬墓前守了三天三夜,离开了。
天冷,雪下得有三尺厚。张良每日早早的去神仙醉买桂花酒。墓头摆着两只白瓷酒杯,一杯给人,一杯给天。
张良就这么含笑的跪坐在墓前。
“坏孩子,你居然不要我了。听说你那天拿着匕首对着你爹样子极潇洒,你个胆小鬼,都敢往自己身上捅了,还不敢让我知道。等我回来见到你,一定打你屁股,谁求情都没有用。还说什么我将来不会娶你,我偏生不信。我张良今日就对天发誓,生生死死,生生世世都只要你一个人做妻子。你看,你走得那样早,现在是不是没法跳出来拒绝我了”白瓷杯已经空了,他抬手又倒了一杯酒。
“我把老宅子卖了,以后你再找我就别去那里了。你也别乱跑,乖乖在这里待着,等我替你报了仇,就去找你,你要是跑远了我找不到你可怎么办呢。”大概是风刮得太急了,束住的发也吹散了,飘啊飘的,像一面旗。
“你走得那么急,还穿着夏天的衣服,也不知道现在冷不冷。我听厨房里爱跟你学做糕点的刘姐儿说,你那天穿了条特别好看的白裙子。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为了臭美,居然都没穿给我看过。真是学坏了,都怪你师父教坏你。下次你做糕点不许多给他做了,我的要比他的多。”张良穿的不多,没说两句就狠狠咳嗽起来。
雪更大了,人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没有动。依稀能听到张子房从现在絮絮叨叨数到十几年前。如果不是偶尔传出来的声音,真像是个原本就立好的雕塑。
……
三天以后,郑城再无张氏。
三月份,张子房终于从郑城走到了淮阳。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杨柳清风,春水美人。扬州有说不尽的风流态,然而淮阳只有隐居的荀子。
张子房是来问礼的。
他从小在郑城,学的不外乎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之类的东西。但他想不通为什么不尊礼法的韩安丢了祖宗基业,同样不尊礼法的王腾嬴政却高居人上。
难道是天道不公。
不对不对,他随即摇头,仿佛是要摇去浑浑噩噩堆在自己脑子里的四个字,一定是自己学艺不精。
那么倘若学会了礼法二字的精髓,他是不是就能掌握天道轮回的真谛,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心里猛然抽搐了下,恬儿,你等着我。我来了,我来学得大道,来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