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媒婆见我站在门口不动,皱了皱眉头,说道:“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嘛?”
姚媒婆对孩子们一向和善,这时候很明显心情不好,连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生硬,我心里更是惴惴不安了。不会是张二虎真的出什么事了吧。
我低着头走进屋子里面,一进屋就找到气味的源头了。果然,在屋子的正中央,一个破枕头正在被放到盆里烧。谷皮和头油混在一块,被烧的冒黑烟,气味怪的要命。
我东张西望,看见张二虎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被子没有把头盖住,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人应该还活着。不过,在活人房间里面烧枕头,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我咳嗽了一声,正要问问姚媒婆张二虎是什么情况。忽然,扭头看见门后面摆着两个纸糊的马。还有纸糊的轿子,纸人。
我看见这些东西,心里像是被一个大锤子撞了一下似的。这东西摆明了是给死人用的,谁也不会在屋子里面放着这东西玩呀。
我紧张的问姚媒婆:“这是怎么了?怎么放着这么多给死人的东西啊。”
姚媒婆蹲在地上,一边烧纸钱一边叹气:“哎,张二虎闹了一上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今晚。”我看见姚媒婆蹲在地上,一头白发一颤一颤,显得很是可怜。我很紧张,但是我装傻:“出什么事了?”
姚媒婆站起身来:“昨天晚上张二虎不知道去哪了,一晚上没回来,你也知道,张二虎这孩子一向这么野,我也没有太在意,没想到今天早上我醒了,就发现他这样了。”
说着,姚媒婆把被子掀开了。
我盯着床上的张二虎,觉得是有些地方不大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上来。
姚媒婆拿了一块毛巾,从脸盆里蘸了点水,在张二虎身上一个劲的擦,一边擦一边说:“你摸摸他的身子,滚烫。你再看看他的身子,都肿成什么样了。”
经过姚媒婆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张二虎果然比平时胖了不少。我伸手小心在张二虎身上戳了一下,他的皮肤果然如姚媒婆所说,很烫,而且一戳一个坑,指头离开了也弹不回来。
我轻轻喊了一声:“张二虎?张二虎?”
姚媒婆一边擦一边说:“别喊了,没用,烧的都迷糊了。而且……”姚媒婆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在我耳边轻轻说:“这屋子里面进来了不少脏东西。”
我心里惴惴不安:“什么脏东西?”
姚媒婆连忙嘘了一声:“你别这么大声,让他们听见了不高兴。”然后,她伸出手指,在屋子里悄悄指了一圈,小声说:“我是干嘛的?配冥婚的,孤魂野鬼的事,我能感觉到,如果不是有鬼,为什么我这屋子这么冷。我虽然看不到他们,但是那种感觉真真的。”我惊悚的环顾了一圈,下意识里觉得周围趴满了冤魂,白衣飘飘,披头散发,头戴枷锁,鲜血淋漓。
我一哆嗦,觉得这屋子里面更冷了。
姚媒婆一边烧纸钱一边说:“虽然我不知道这些鬼是来干什么的,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没有什么恶意。我给人配冥婚几十年,鬼魂的脾气我很清楚。虎儿这病不是他们害的,只不过,他们总呆在这不走,阴气这么重,哎,对张二虎也不好啊,这孩子还病着呢。要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来的就好了。东子,你经常和我们家虎儿在一块玩,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开始想昨晚上的事。
姚媒婆却没有注意到我异样的表情,开始一边烧纸钱一边念叨;“各位死去的君子,我们家现在不方便,就不能招待各位了,等忙完了这一段,一定好好的给各位烧上点纸钱,还请你们都散了吧。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君子言,无戏言,大家放心。”
我惊异的看着姚媒婆,大家都说她老人家不识字,但是这套文邹邹的话说的很不错呀。
姚媒婆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回头对我说:“配冥婚的切口,一套一套的,从小跟着我妈学的。念了几十年啦,就算不识字也忘不了啦。”
我轻轻的哎了一声。打算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诉姚媒婆。
这时候,张二虎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两只手冲着半空中胡乱的挥舞,被子都被扔到了地上。
姚媒婆惦着小脚跑过去,关切的问:“虎儿,怎么了?”
张二虎双目紧闭,嘴里一个劲的念叨:“胡麻子哥要走了,胡麻子哥想骑马。”
姚媒婆连忙答应了一声,手忙脚乱的下床,从门后面把纸马拿过来,放在火盆上烧:“胡麻子哥,你骑上马走吧。胡麻子哥,这匹好马就是给你准备的。”
说来也奇怪,这间明明封闭的屋子里忽然平白无故出现了一阵微风,随后,门帘被风吹开了,就好像有人掀帘子走了一样。
张二虎依然闭着眼睛,但是面带微笑冲着空荡荡的门口挥手:“胡麻子哥再见,常来玩啊。”
我站在屋子的角落里,早就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了。好半天我这才明白,屋子里那些纸人纸马,肯定是张二虎要求准备的。
张二虎闹了一阵,就重新躺下,又睡了起来。
姚媒婆给张二虎盖上被子,回头想对我说什么。正在这当口,恰巧屋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人。这人就是猪先生。
猪先生姓朱,是我们村的医生,看病中西医结合。而且兼营副业养猪,所以孩子们都叫他猪先生。
猪先生皱着眉头进来,一边把脉一边训人:“得了病赶快治,怎么在这烧枕头摆纸人的搞封建迷信呢?把孩子的病耽误了怎么办?”姚媒婆一辈子给人配冥婚,现在被说成是搞封建迷信,可她愣是一点脾气没有,只顾用袖口擦着眼泪:“我没有办法呀,孩子一直闹着要,不给就难受。猪先生,我们家虎儿怎么样?老婆子活了半辈子,攒了点钱全都糟蹋净了,实在不行,棺材本你拿走,好歹把孩子救了。”
猪先生这服务态度可真是不咋地,一边翻开张二虎的眼皮一边又训道:“看病救命,你跟我总提什么钱不钱的,没钱就不救命了吗?”
姚媒婆就连忙点头:“是是是,看病救命,我可是老糊涂了。”
猪先生看了一会,给张二虎重新盖上被子:“不是特别严重,就是发烧水肿,我给开点消炎的药输输液,不行的话,咱们赶快送到县医院去。”
我眨巴眨巴眼,总觉得事情不是猪先生说的那么简单。姚媒婆还在跟猪先生争论:孩子已经肿成这样了,再输液会不会水肿炸掉的问题。
而我已经没有心思管这些了,因为我听见我们村的大喇叭正在叫我的名字:喂,喂,王东子,王东子。你爸王五找你呢,让你赶快回家。王东子,你爸让你赶快回家。五分钟不回去,打断你的狗腿。你爸原话,五分钟不回去,打断你的狗腿。
我倒吸一口冷气,幸好没跑到远处去,不然的话,今天完蛋了。
我冲姚媒婆喊了一句:“奶奶,我一会再回来有事告诉你,现在我得回家一趟。”
说完这一句,我撒丫子朝家狂奔。
我心里惦记着我爸的五分钟,一路上跑的像是丢了魂一样。路上的乡亲们自然听见了刚才的广播,然后又看见疯跑的我,个个哈哈大笑,冲我喊:“东子,跑快点,还剩下三分五十秒。”
张二虎家距离我家也就两条街,平时也就两分钟跑到,但是今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只是跑了一小会而已,但是感觉很累,气喘吁吁,全身使不上劲。身上像是挂了铅球,一步步都很沉重,我呼吸急促,手脚发麻。越跑越慢,勉强着走到我家大门口。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完了,肯定是张二虎家的脏东西跟上我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恶心,但是我虚弱的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想喘口气,但是一个巨大的人影把我遮住了。我抬头,怯怯的叫了一声:“爸。”
我爸一如既往的威严:“学校的老师说你逃学,还跟老师吵架?”
我连撒谎的心思都没有了,嘴唇发麻,勉强能喊出来一声:“爸。”但是,这一声也只喊出来一半,剩下的半截声音已经虚弱的听不见了。
我爸只顾着生气,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怒气冲冲挥手打了我一个大耳光。
我们父子二人,一个揍人,一个挨揍,像是排练一样已经演练了十三年。我爸知道怎么打耳光最解气,我知道怎么挨耳光伤害最小。
但是今天我实在没力气躲了。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只觉得脑袋一阵嗡嗡响,天旋地转,我再也站不住,双腿一软,向地上倒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开着电灯。我妈坐在床边,一边哭一边骂我爸。
我爸太绝了,为了找我居然让村长在大喇叭里面喊,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今天王东子要倒霉了。
我爸低着头坐在椅子上,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看起来像是往日一样冷酷无情,但是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抖。
我动了动手腕,仍然全身乏力。反正我也懒得动,干脆闭上眼睛,继续躺着。
我妈不知道我醒了,还在一个劲的埋怨我爸:“孩子小时候不吃奶你打,学不会走路你打,刚学会说话就背唐诗,背不上来你打,背错了你还打,你这辈子除了打孩子你还干什么了?”
一番话听得我又惊又气,吃惊的是,我妈一辈子传统,大小事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一直是唯我爸马首是瞻。今天竟然一反常态这么埋怨我爸。简直是在数落了。
我生气的是,奶奶的,我爸居然在我吃奶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打我了吗?
我爸听了我妈的话,叹了口气,听语气也是悲伤的要命:“我还不是想让他成才吗?严加管教也是为了他好啊。”
我妈本来在抽噎,像是担心打扰我睡觉一样不敢哭出太大声音。这时候,听见我爸这么说,再也忍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王五!你说的是人话吗?孩子被你打得睡了一天了,你还这么说?我嫁给你,真是瞎了狗眼。等孩子醒了,我就带着他走,要是醒不了,我就拿你偿命。”然后,是咣当一声脆响。
我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向外看去。只见我妈把菜刀扔到地上了。
我爸也从来没有见过一向温婉的我妈发火。不知道是吃惊还是怎么回事,也诧异的呆住了。过了一会,他缓缓的站起来,走到我床前看了看我。嗓子有些哑:“猪先生不是说了吗。晕倒而已,睡一会就好了。”
我闭着眼,一动不敢动,要是让我爸知道我装晕,我今天非得再晕一次不可。
然后,我觉得一粒水珠落在了我的脸上,紧接着是第二粒。然后,我听见我爸吸鼻子,声音发抖:“东子,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不过,你以后可得争口气啊,咱们家就指望你了。”
那两滴眼泪落在我脸蛋上,顺着腮帮子慢慢向下滑落,实在痒得的要命。我咬紧牙关,坚持了两秒钟,之后就再也受不了了。
无奈,我使出看家本领,尽量装作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啪唧了一下嘴,然后翻了个身,趁机把眼泪蹭在枕头上了。
我妈大喜,连忙扑过来,一双手看样子是要捧住我的脸蛋,但是碰到我的时候,又变成了轻轻的抚摸。我妈问:“东子?醒了?还难受吗?”
这时候不装病简直对不起十三年来挨的打,于是我表现的尽量痴呆;“妈,房子怎么在转?”
我妈顿时慌了神:“不会是傻了吧。孩子,这可怎么办啊。”说着,又哭起来了。
我见我妈哭,感觉到玩大了,于是连忙改口:“妈,现在没事了,就是有点晕。还有点饿。”
我妈连忙站起来:“有鸡蛋羹,我给你端,你等着。”
我妈脑袋一直看着我,身子却急匆匆往厨房走,差点撞在门框上。
我爸自从我醒了就一直直挺挺站在地上,眼睛都不眨的盯着我。身子连动都不动。我爸身子猛地一震,回过神来:“哦,东子啊。”
我不敢怠慢,连忙回答:“哎。”
我爸抬头看了看电灯,沉吟道:“今天是白露,唐诗中有一句,露从今夜白,你知道下句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爸又想怎么折腾我,老老实实回答道:“月是故乡明。”
我爸满意的点点头:“不错不错。看来脑子没有什么问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