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
登封,少溪河北岸。
千年古刹,威严耸立。
然,在暮日的晨钟过后,迎来的不是往日的诵经声,而是一阵喧哗。
“站好,站好,听清楚,人家要出题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手拿藤条,一副老夫子模样的笑离一边偷偷的窃笑着,一边还故作严肃的扫过眼前那一颗颗光秃、油亮的脑袋。
这些大和尚们是不是每天都偷着吃肉,然后再把手上的油蹭到头上呢?
笑离一边眯着眼,好笑的欣赏着眼前这难得一见的场景,一边暗自在心中小声的嘀咕着,当然,这样的话他是不会讲出来的,不是不敢,而是他觉得这是他的新发现,没有好处,他是轻易不能告诉别人的。
对于笑离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即使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也很难再保持往日的沉稳,一个个像冲动、不谙世事的少年,你推我搡争着、抢着向前排站。
他们实在是太好奇这个胆敢摸他们掌门人胡子,称他们掌门人为“白头翁”的黑衣少年了。
他们好奇他是谁,有何来历,他究竟在掌门人耳边嘀咕了些什么,竟可以让他们的掌门人将他奉为上宾,更甚至,竟然因他一句话,打乱他们习惯性的晨课,让他们集体听从他的安排,当然,他们更好奇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笑离身后,一名白须白眉的老和尚手捻佛珠,白须轻飘,双眸微闭,对于眼前的混乱竟似不闻,一副宝相庄严的安祥模样,嗯,不错,果然不愧是得道的高僧。
只是可惜,他面对的是笑离,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从不知尊老爱幼为何物的笑离怪胎,让他白白放弃一个为难少林掌门人的机会,他当然不会答应。
所以——————
“站好,你们自己看看人齐了没有?”挥舞着手中的藤条,笑离威风八面的说道。
“齐了,齐了”有人等不急看他接下来的举动,连忙出声回道。
“嗯,齐了。”有人附和。
“是吗?”笑离圆溜溜的眼珠四下一转,没有丝毫犹豫,将两道贼兮兮的视线落在老和尚的身上,“咦,白头翁,你怎么还在这里站着睡觉,快,快站到他们中间去等着人家考你们。”将手中的藤条随意的在腰间一别,笑离伸手就去拉置身事外的老和尚——————少林掌门人圆空大师。
“吓······”
众家和尚倒抽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这小子究竟自哪里借来的胆子?
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圆空大师非但不生气,反而缓缓的睁开眼睛,笑吟吟的看向笑离,“笑施主难道连老纳也不相信?”
“呵呵,相信是相信,只是你是老板呵,你不带头,谁带头呢?你不知道大雁南飞的时候要有头雁引领吗?还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虽然已经老的眉毛白了,胡子白了,嗯······也许连身上的汗毛都白了,可是,你依然不能搞特殊哦,你······”
笑离眨着眼睛,扳着手指,从和尚扯到老板,又从老板扯到大雁,从大雁又扯到身上的汗毛······看起来,如果不阻止他,他还有继续扯下去的本事。
“好,施主,老衲下去。”圆空大师脸上祥和的笑有了一丝崩溃。
也许,他此时已经后悔刚刚那句话;也许,他已经知道,跟眼前这名少年是没有任何理由可讲的。
“呵呵,这就对了。”点了点头,笑离笑着摸了摸圆空大师的光头,嗯,白头翁吃的肉一定比别人多,因为他的头最滑。
他······他······
众和尚听着笑离刚刚的长篇大论,再看到他不分长幼尊卑的举动,彻底傻在那里。
······
远处,一颗高大挺拔的松树上,两个人正坐在树杈间,远远的注视着寺中的情形。
“小七,你不怕他这样会坏了我们的计划吗?”绿袍人望了一眼远处那个眉飞色舞出题考和尚的笑离,对着身边的紫衣少年皱眉道。
“如果不听他的,四哥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乖乖帮我们吗?”紫衣少年轻扬眼神,望着寺院里那个不知因为什么而笑的东倒西歪的黑影露出一丝淡淡的笑。
“这······”
绿袍人恨恨的发现,对于笑离,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
对于世上的任何人,他都相信以他精巧的机关、布阵,再加上小七的妙计,绝对可以令任何人屈从他们的安排,然而那个人却不包括笑离。
每个人都有弱点,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有的人怕死,有的人怕疼,有的人怕没钱,有的人怕没势,有的人怕寂寞,有的人怕家人受到伤害,有的人怕······
可是笑离,那个生命只有不到半年的人,他不是其他人,他不怕死,因为死是他早已接受的事实;
他也许怕疼,但奈何绿袍人可悲的发现,如果自己真与笑离动起手来,十有八九受伤、挨疼的是自己;
他不怕没钱,因为以笑离那小子的聪明才智,是决计不会没钱的,而他现在之所以总是没钱,全是因为他喜欢到处撒钱,如果有一天他改掉到处请乞丐吃饭,当大善人的毛病,恐怕他会比小六都有钱;
他不怕没势,因为即使是有再大权势的人,都不敢随便去摸少林掌门人的头;
他应该是个怕寂寞的人,可是他却有足够的法子让自己不寂寞;
至于他的家人,他们很清楚是笑婆婆,可是不要说他们不知道笑神岛究竟在哪,就是知道,他们又有多大的本事伤得了那成名许久的笑婆婆?
所以,思索良久之后,绿袍人得出了一个结论:笑离,这个从来不正经的小子,这个中了他们七色门血咒的少年,是个没有弱点的人。
但,真的没有弱点吗?
忽然,绿袍人的眼神微微一动,一道灵光闪过。
“小七,也许,我知道如何让他听从我们的安排了。”绿袍人为自己的发现而笑的一脸得意。
“哦?”紫衣少年终于自盯着远处的视线拉回到自己四哥的身上。
“有一个人,是我们动得了,而他又肯定会在意的人。”
“······四哥是说那名叫挽心的女子?”紫衣少年想到了那个被他抓来的白衣女子。
“嗯,不错,就是她。”想到可以有办法控制笑离,让那个总是气他的小子失去笑容,听从他们的话,他就有着说不出来的得意。
“难道,四哥想叫二哥帮忙?”紫衣少年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是那样的不符合他的年龄,那名女子,的确有可能会让远处的那个人就范。而他同意这个提议,还另有一层私心的想法,但,他不会说与绿袍人知道。
“这件事情,我们七兄弟都得利,怎能说是要二哥帮忙,说起来,应该只是让他出一份力而已。”绿袍人显然不同意紫衣少年的说法。
“······”紫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笑得一脸温柔。
“不过,小七你得想个办法,我们要如何通知二哥。”想到这个问题,绿袍人脸上的笑淡了下去,眉头也紧紧的皱了起来,唉,出来的时候,都怪那个臭小子太突然,害得他连个信鸽都没有带在身上。
“我想,通知二哥的事情,就交给三哥来办吧。”紫衣少年成竹在胸的笑着看向笑离的方向。
“交给三哥?”绿袍人不解的看了看自己的七弟,喃喃道:“七弟在说笑吗?三哥又不在这里。”
“是吗?那四哥看看那里的人是谁?”轻轻抬起胳膊,紫衣少年遥遥指向远处寺院里,那个正与笑离脸对脸的黄衫和尚。
“三哥?他······他怎么在这里?而且他竟然把头发剃了?”绿袍人错愕的抬手将眼睛使劲揉了揉,仿似是生怕看错了般,但是,他可以认错别人,只有他这兄弟七人,是怎样都认不错的,只是那个惜发如命的三哥竟能舍掉将头发剔掉,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呵呵,三哥他应该不会······”
应该不会怎样?远远跟在笑离三人身后的挽心没有听到树上两人的谈话。
十几天来,她只是远远的跟着他们,他们停,她也停,他们走,她也走。
她与他们总是保持着不近不远,恰好不被他们发现又不会被他们甩掉的距离。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般走过这么的多路。
辛苦吗?
也许。
但她有足够的耐心。
她终于知道,娘当年去世时,为何会一直拉着她的小手告诉她,
“心儿,娘希望你长大后要清心,要随缘,万事皆不可执着。”
年幼的她,并不能听懂娘话中的含义,她只记得她用着清纯、稚嫩的声音娇声问道:“娘,什么是清心?什么是随缘?什么是执着?娘有没有执着呢?”
听完她这无意的话,梅花仙子再次留下许久不曾留下的泪水,“娘是个傻女人,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娘执着了一生,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后来,娘走了,她几乎没有哭,她不是不难过,但是她知道,闭着眼睛,不说话的娘从此再也不会哭了。
“清心”、“随缘”、“不执着”,慢慢地,这七个字,深深的植入她的大脑、骨髓。
对爹,她没有爱;
对大娘,她没有憎;
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没有恶,他们之于她,只是生命的一个过客而已。
世间的每一个人,相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都只是一个过客,所以,为了一个过客去悲喜,去伤痛,是她做不来的事情。
但,有一个人,她已经无法把他当作过客,即使真的只是过客,她对他也已经有了放不下的执着。
或许,母亲才是真正看懂她的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一定会遗传到她那份傻傻的执着。
不过,她与母亲不同的是,母亲的执着是希望得到、拥有,而她的执着,只是希望对方平安、幸福。
笑离与挽心,两个互相关心彼此的人,虽然做法不同,但是他们的心愿却都是一样的,都是希望对方开心、幸福。
寺院里,正玩的开心的笑离根本不知道绿袍人与紫衣少年正在算计着他,而他一心想要保护的小心心,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跟着他,守着他。
“喂,这个大和尚,轮到你了,人家问你:一对健康的夫妇,为什么会生出一个没有眼睛的后代?”
笑离偏着头,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眼前这个黄衫大和尚的胸膛,问道。
“为什么?”黄衫大和尚皱着眉头,反问着笑离。
“人家在问你耶,你怎么可以反过来问人家呢?哼,人家数到十,你答不上来,就让人家摸摸你的头。”笑离撇了撇嘴,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好,大和尚,准备,开始咯,一——————”
旁边,被笑离划到一边,考过、摸过头的和尚纷纷掩嘴笑着,他们笑,是因为终于又有人和他们做伴了,而剩下的没有被考到,没有被摸过头的和尚则纷纷捂着自己的头,一脸苦笑。
他们是和尚,只需要念经就好,干嘛突然让他们猜什么“脑筋急转弯”,这位大少爷出得这些题,恐怕除了他,没有谁能答得上来吧。
“因为······因为他们把孩子的眼睛挖掉了。”
“哇!”听到黄衫大和尚的答案,笑离激动的大叫一声,就在黄衫大和尚刚要咧嘴大乐时,笑离的脸一沉,说道:“不对,再想。二——————”
“因为······因为他们吃了一种不长眼睛的药。”
“啧啧,大和尚,你得想象力很好,可惜,不对。三——————”笑离懒懒的接着数道。
“因为······”
“不对,四——————”
······
大和尚一直猜,笑离也一直摇头。大和尚越来越焦躁,笑离却越笑越灿烂,闪闪发亮的黑眸中,仿佛闪过一抹精光,就连原本对这一切不甚在意的圆空大师也将沉思的视线投到自己寺里这个黄衫大和尚身上。
难道,事情果真如笑施主所说?
“十——————”最后一声,笑离将声音拉的好长,好长,而他脸上的笑也好灿烂,好耀眼,“大和尚,把头伸过来吧。”斜斜的睨着脸色一下子白了的大和尚,笑离老神在在的朝他勾了勾手指。
“哼,休想。”忽然,大和尚出乎所有人意料但又在某人意料之中的暴喝一声,抬腿朝笑离的脸踢去。
“哎呀,不摸就不摸嘛,干嘛这么小气要动手呢?”笑离一边躲着大和尚的连环腿攻击,一边委屈的指控,“大和尚,你其实又何必生气呢,你不让人家摸你的头,人家也知道你头上带了头套。”
“你怎么知道?”出腿间隙,假“大和尚”问道。
“因为你的头上没有抹油啊。”笑离呵呵的笑着,其实摸头只是好玩,却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揪出来了一个人。
“抹油?”假“大和尚”有些纳闷的扫了其它和尚一眼,原来和尚要在头上抹油的,看来,是他疏忽了。
倒是其它和尚一边给这两人让开比武的场地,一边不解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再摸摸身边师兄弟的头,咦,他们怎么不记得自己在头上抹过油啊?
圆空大师则是紧紧的盯着场中的两人,尤其是盯在笑离的身上,想不到,笑神岛的功夫更精进了,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却要早早的······
圆空大师望着笑离头上的那缕白发,心中升起了一片唏嘘,当年,笑神岛中此血咒,其实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啊······
“啊,小七,三哥与那小子打起来了,我们要不要去帮忙?”绿袍人看着远处缠斗的两人,急声问道。
“不用,他的本意只是揭穿三哥,并不会真的伤到三哥,而三哥也会找机会脱身的。”紫衣少年淡淡的说道。
“呃?难道你早已知道?”一直知道小七在七个兄弟中是最聪明的,如今更是相信小七的聪明过人。
“嗯,因为他是笑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