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那双向来深邃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浅,像山间的溪流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底。
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侧眸看着江韵,“丑媳妇也见过婆婆了,走吧。”
江韵被他脸上这个笑蛊惑,一时没能回过神来,由他牵着,一步一步往回走。
两人回到老宅时一家人早在餐厅里坐好了,见他们进来,慕建廷笑着道,“你们再不回来,爷爷就要叫杉杉去找了。”
江韵歉意一笑,“大家久等了。”
慕寒杉摇着头说没关系,慕传勋没说话,冯远笑着叫他们入座。
慕建廷的目光却是落在了江韵和慕寒川相握的手上,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面色温善地点了点头,“年底忙,咱们一家人难得一起吃顿饭,快坐吧。”
慕寒川回眸望江韵一眼,随即轻轻松开她的手,把餐桌旁的椅子往外一拉,示意江韵坐下。
江韵低眉,上前坐下来,慕寒川也在她身旁的位置落了座。
慕建廷看着他们夫妻和顺,年迈的脸上笑开了花,“好好好,一家人一起吃个便饭,不用讲究规矩,都动筷吧。”
这个晚上,几人都留宿在慕家老宅,众人吃过晚饭回房后,慕寒川因一些事在外头接电话。
江韵觉得房间里暖气太大,有些憋闷,便开了半扇窗,自己也从房里先出来,吸吸外间的凉气精神精神。
在回廊上走时,她远远看到慕寒杉在与慕传勋说话,父女之间不知聊些什么,那画面,原本还挺和气。
江韵又走近几步,才听得慕传勋道,“你母亲用命生的你,你若活得乱七八糟,她在九泉下也不能安心。”
这两人原本聊聊天倒还好,但一说到蒋柔贞的事上,总会产生分歧。
慕寒杉听慕传勋说她活得乱七八糟,很明显不高兴了,拉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蛋,愤怒一瞥慕传勋,“我活得是好是坏,跟她没关系,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你能不能别总用她来约束我。”
慕寒杉这话说得有些冲动了,江韵知道,她是气自己父亲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到处惹事,她这样不安生,还不是想要慕传勋一句在乎。
若慕传勋能像别人的父亲一样,对女儿宠溺爱护、嘘寒问暖,她何以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江韵也猜到了慕寒杉的话会让慕传勋生气,毕竟蒋柔贞的死是慕传勋心头那道最深的伤疤。
但她没猜到慕传勋会出手打慕寒杉,当巴掌声从夜晚的寒气中清脆地传过来时,江韵惊呆了。
同样呆住的,还有慕寒杉本人。
她捂着脸轻轻哭了瞬间,而后抬眸望着自己的父亲,“我知道你爱你妻子,但在你心里,我真的是你女儿吗!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女儿疼惜过,你眼里心里都装不下我,你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说完哭着跑开了。
慕传勋犹自站在长廊下,望着女儿快速离开的背影,他抬步想追上去,却终究没追。
他回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江韵。
江韵此时不好再装作没看到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轻声唤道,“爸。”
往常,慕传勋总会对她没点好脸色,但这个晚上或许是气氛所致,或许是她看到了他们父女间的争执,慕传勋反而没再对她冷言冷语。
五十几岁的男人,消瘦,高大,相貌与慕寒川极相似,他背对江韵站着,淡淡问她,“我真的是一个失败的父亲吗?”
江韵没说话,他们父女之间的事,她了解的不多,不好插话。
慕传勋料到她会沉默,转过身看了她一眼,随即道,“我知道,在你们心里,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柔贞还活着时,我忙慕氏,对寒川照顾颇少,柔贞走了,我不再打理慕氏的事,却还是没有在感情方面给过两个孩子呵护。寒川和杉杉怨我、疏远我,我能理解。”
江韵听了慕传勋这话,想了一会儿道,“爸,慕家的家事,我不太了解,但我一直觉得,对于母亲来说,您是一个好丈夫。我知道,您这些年不是不想关心杉杉,只是无法打开心结。”
江韵语气稍微停顿,见慕传勋没有生气,才接着道,“您一直觉得,杉杉的出世就代表着母亲的死亡,您觉得,是母亲用自己生命的结束换来了杉杉的新生。您无法面对的不是杉杉,而是您妻子的故去。这些年您一定也偷偷关注着杉杉的生活吧,所以知道她在娱乐圈那些新闻时,您才会那样生气。您爱您女儿,您的女儿也爱您,只是你们都没找到最好的表达方式,所以把彼此的满腔热情都推拒在外,留给对方的总是能伤人的冷言冷语。”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寒川也从来没怪过您,他与您疏远,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您。”
毕竟,慕传勋对于蒋柔贞的事一直不能释怀。
江韵说完了,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慕传勋对她态度一直冷淡,她他跟说这些话,实在太需要勇气。
但不说,装在心里也不舒服,看他们父子、父女之间整日鼻子不对眼睛,她也觉得家里气氛尴尬,每次想来老宅看看,都不知道该不该来。
慕传勋沉默了很久,之后回过身来看着江韵,他目光沉静,却也有些飘忽,他问江韵,“你是说,寒川和杉杉都很在意我这个父亲?”
江韵一笑,点头道,“当然,父子亲情血浓于水,您这样爱寒川的妈妈,在他心里,一定是敬佩您的。”
慕传勋没再说什么,转身绕过回廊,在转角处隐去了身形。
江韵看他回房了,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她有些冷,抱了抱手臂转身往回走,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实木廊柱下站着的慕寒川。
男人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静静望着她,廊下灯光暗,昏黄的光线之下,江韵隐约可见那人唇角勾着,倚着廊柱站在那里。
他未受伤的右脚使力,左脚在前面迈着,鞋尖虚虚点在地面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用的是两腿交叠的站姿,一侧肩膀轻靠着廊柱,更显得整个人高高大大,那双埋在黑色裤管里的腿笔直修长。
江韵走过去,从他身旁经过时道,“什么时候来的?”
男人微微一笑,“从你和我父亲说话时,我就已经在这儿。”
言外之意,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江韵无奈,没再与慕寒川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她刚抬脚,就被男人拉住了手腕,慕寒川手上微一用力,把她拉得后退了一步。
男人一转身,把她困在廊柱与自己的手臂间,一手撑着廊柱,垂下那双深邃的眸看她,“原来你对我这样了解。”
江韵一怔,有些心虚,下巴被人抬起,她被迫与慕寒川对视,男人眉目间满是成熟稳重的风情,让人只需看一眼所有理智就能瞬间被彻底瓦解。
她不敢再看他,只能把目光错到别处去,望着廊外漆黑的夜。
男人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单手捧过她的脸,眯眸盯着她。
她闭口不言,他便俯首狠狠吻了她,这个吻真挚绵长,到最后,江韵已经是气喘吁吁。
慕寒川吻完了,那双如同夜色一样深邃的眼睛仍旧锁着她红了的脸,“江韵,你怎么就是不肯承认,你心里有我。”
江韵后背被他抵在廊柱上,有些疼,她稍微动了动,垂眸道,“你有没有被你在乎的人算计过?你有没有失去过初恋?和方岳那三年,你知道我们曾怎样在贫穷中相依为命吗?他曾给我的,是怎样的真心,你在乎吗?你不在乎,你只知道你的占有欲,你想夺走的,就夺走,不管别人死活。在与你结婚之前,我从未想过我嫁的人会是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你用手段拉了过来,与从前那段我以为能相守一生的感情彻底分裂,那是我少女时期对于爱情和婚姻的所有幻想,你能想象那种美梦被现实击溃的疼吗?你有没有因为一个人、一段感情整夜整夜睡不着过?你有没有失眠到大把大把掉头发?对,你说的不错,和你结婚后,我在日复一日的温暖中动摇了,或者更简单直白地说,我依赖你给的安全感,我做惯了你的妻子,而且想做一辈子。慕寒川,你有没有变过心?你有没有在一段感情里苦苦挣扎过?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多难过、对他又有多歉疚。你想让我承认什么?承认在我心里你终于取代了方岳的位置,承认你终于彻彻底底占据了我的生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