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银簪光晕眷顾的战场很快就清晰起来,一时间仿佛连刀剑上附着的鲜血都在无数光芒的映射下都变得分外灼目。
霆闪的五行者已被霏芜和玖夜斩杀大半,而这也很难给局面带来多么明显的转机……祭音一直稳稳压制着谙影,而苍狼即使保持着虚影形态,也依然带给了雪澈不小的伤害。
众人心中清楚,苍狼在保存实力等苌汐出现,而即使是如此的攻击强度,已经让他们吃不消了。
“……祭音,真的不能收手吗?”谙影长剑清啸,勉强挡住了对方雷霆万钧的一击,汗水浸湿长发,他咬牙发问,“真的要昧着本心……赶尽杀绝?”
祭音冷笑:“你已经站在了与我敌对的立场上,说这种话不觉得可笑吗?就算我现在决定放弃进攻,难不成就能回去从前?可能么!”
“至少不会让苌汐永远恨你!”
“如果不能永远爱我,那我宁可她恨我一辈子!”
弯刀爆发出猛烈的杀气,居然将长剑拦腰斩断。谙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伤痕累累的雪澈已经逐渐出现了脱力的状况,苍狼终于找准时机,锋利如刃的爪子深深没入他的左肩,恶狠狠把他甩到了谙影的旁边。半空中血洒如雨,几乎和风雪融在了一起。
“能在我手底撑得这么久,也算实力可嘉了……云滦祭音!”苍狼身影一闪而过,居然像当初附在町悬身上那样,似一缕黑烟没入了祭音体内。
祭音的身体猛地一颤,而后幽黑的眼睛蓦然变成了诡异的暗红,仿佛汹涌的血色漩涡,席卷起铺天盖地的冰冷气息。苍狼竟利用他情绪最失控的瞬间,完全控制了他的思想。
霏芜见状,本能地就要上前救援,却听到谙影大吼:“都别过来!”一时怔住。
雪澈咳着血,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遥遥朝玖夜一指城墙方向,目光决然。
快走。
聆神组,不能没了主人。
两人目光交汇处,玖夜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过瞬间迟疑,他动用木系力量,沿着遍地荆棘开辟的道路,向城墙上的花景飞掠而去。
或许在这个时候,识得进退就是最好的信任与支持。
纵然撕心裂肺。
雪澈见他离去,释然地松了口气,抬头却只见被苍狼控制的祭音冷笑着向自己张开了五指。
风刃幻化成有形的尖利长枪破风而至,带起空气中浓重得无法化解的嗜血气息,眼看就要刺中他。
这将是致命一击。
苍狼低笑:“云滦祭音,我这就替你圆了之前的愿望。”
……然而事实并非如它所料。
绯衣翩跹,苌汐从天而降,转眼间便已落到雪澈身前。
然而已经来不及抵挡。
长枪势头不减,竟同时穿过二人的身体,复又化为星辰般细碎的光芒,随风而散。
雪澈伸手接住她,两个人一起倒在雪地上,鲜血像怒放时节的落星棠,在身下缓缓蔓延开来。
“苌汐……”
驭灵之力已经无法修复这样强度的伤口,苌汐艰难地转头,见雪澈正深深凝视着自己。
“川凌,相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你。”
温润澄明的紫眸泛起水波一样的涟漪,雪澈含泪微笑,蓦然伸出手指抵在了她的眉心。
灵力如流水一般涌入她的体内,直到完全与自身的水系力量合为一体。
……“我可以尝试着摆出一个阵法,将晶石逼进他的体内,有上古神力的支持,他应该能醒过来。不过,先不要说将来他一旦失去晶石就会立刻毙命,我关心的是,他会不会成为我最大的敌人……”
当初是祭音用水系晶石治愈了他的霰血之症,得以维持他长久的生命,然而失去了融入血液的水系力量,也就相当于放弃生还的机会。
“苌汐,就这样……”
就这样,要让你带着我的生命、我的力量,继续去完成你要做的事。
既然你已决定了一切,我便以此来祭你。
长发在风中慢慢化作雪白,雪澈握着她的手,安静地阖上眼睛。
苌汐抱着他,低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任凭眼泪渗入血迹斑斑的聆神队服。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轻盈透明,就像当初在莲茴城的风千那样,残忍地传达出离去的征兆。
“我知道了。”她轻声回应,“等我,我很快就来。”
我很快就来。
既无法挽回,则坦然承受。
话音未落,雪澈已然从她的怀抱中完全消失,无声无息融进了漫天风雪。
耳畔恍若响起他旧时低语,声声轻唤“苌汐”,犹忆昔日执手相看低眉浅笑,眷然深情爱恨轮回。哪怕多么不舍停留在掌心的温暖,最终也只换来一场生生死死的誓言,再无别念。
至此,她当真什么都没有了。
谙影旁观这一幕,竟是连半分安慰的话语都说不出口。他清楚,雪澈这一做法,实是无异于……为苌汐殉葬。
同生共死,或许真的不仅仅是一句承诺。而自己的妹妹,并不曾看错人。
苍狼召唤出树藤,粗暴地将苌汐卷至面前,阴鸷地打量着她。
“水静苌汐,你的死期到了。”
因伤口不能愈合,失血过多让苌汐全身冰冷,她平静地抬眸正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叫祭音来见我。”
“他不是就站在你面前吗?”
“可你不是他,你是嗜月苍狼。”
“有什么区别?反正他也已经入魔了不是么。”
苌汐笑了笑:“纵使如此,我也想亲自和他道别。”
察觉到体内被压制的祭音灵魂正愤怒无比地想要夺回主动位置,苍狼皱眉,不耐烦地钳住了苌汐的颈部要害,同时抬手,用火焰将奔上前来试图帮忙的谙影和菲芜远远隔开。
“别奢望了,再也没有谁能救得了你。”
“我从来不曾奢望过,既然这一切罪孽都因我而起,那么我还清自己的错误,理所当然。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让祭音回来。”语毕,腰间的短剑如有感应高高飞起,在她意念的控制下,从身后笔直没入心脏。
这一举动着实出乎苍狼的意料,他有了片刻的惊诧,而后见她微笑着张开双臂,毫不迟疑地向前一倾,直接撞进了自己的怀里,那柄短剑,便也随之深深插在了他的心脏部位。
他怒吼一声,迅速脱离了祭音的身体。
只是一瞬间,祭音的眼睛恢复清明,他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的苌汐,温柔抬手,抚上她苍白的脸。
两个人的鲜血相互浸染,仿佛是在分享着彼此的疼痛,自断生崖分别之后,他与她,再也没有像这一刻般,近距离地安静对望。
尽管已是咫尺天涯。
“疼么?”她咬咬牙,却依然泪流满面,“祭音,我要你知道,我宁可杀了你,也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冷酷残忍的样子。”
恍惚中,有冰凉水迹顺着脸颊缓缓淌下,祭音微眯着狭长魅惑的眼睛,笑得云淡风轻。
“恨我吧,苌汐,我说过,宁愿你永远恨我,那样至少可以让你记得我一辈子。”
“哪里会有……一辈子……”苌汐自嘲地笑了,“不过是要陪着你一起死罢了。”
祭音低声道:“直到现在,我也不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
“是的,我也不后悔。”
彼此歉疚,却又互不原谅,这就是你我注定的结局。
苌汐颤抖着抬手,狠狠拽断了颈间那枚从来不离身的听风坠。
她没有能力杀掉苍狼,但是,听风坠可以。
钉在二人身上的短剑蓦然碎裂,血从祭音口中溢出,霎时染透了墨色衣襟,他松开停留在她发间的手指,缓缓向后倒去。
意识中停驻的最后画面,是当年华灯初上,她穿着火红嫁衣,笑意盈然地朝自己款款走来,他俯身抱起她,在她耳边低语“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事情”。
哪怕时间再重新来过,他也依然会义无反顾选择那条最极端的道路,只要能留住她。她的名字,就是他永远也不肯妥协的理由。
苌汐,你说得对,哪里会有一辈子。
……在祭音逝去的一刹那,万千玉色光芒自听风坠中暴起,将坐在雪地中的苌汐团团围住。
获五行神力之女性驭灵者,若得上古听风坠,则自行被天道赋予荡涤杀戮罪孽之使命,以身护法,以血弑魔。
苌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遍身光华,恍若将要羽化仙去,她伸手向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高声清喝:“以我水静之名,履行天道,请求天罚降临!”
二十四年前,也是一月初七,也是一场无人能够抵抗的天罚。
这就是最后一道,也是唯一一道筹码。
大约是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惩罚,苍狼惶恐地长啸,转身欲逃,然而强大的威压把他牢牢定在原地,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使命已完成,一切都该结束了。
苌汐释然叹息,安静地躺倒在了雪地里。
谙影和菲芜的呼唤声已经变得飘渺而遥不可及,乌云在如远古战场般的轰然声响中逐渐聚拢,天地间最后一道光影无声融化在了她清澈的眸底。
浓重的黑暗袭来,仿佛永不醒来的深沉梦境。
郡丰十四年九月,距离两国之战已有十年之久。
自十年前那场天罚过后,嗜月苍狼被打回日月山重新修炼,且大陆范围内所有的特殊能力者无一例外都恢复成了普通人,其中包括驭灵者和五行者。没有了实力的落差,霆闪帝国再也没有出现异常的动向,两国人民终于得以长久和平共处。
或许不知何时,某些潜在的神秘力量又会在某种特殊的机缘巧合之下苏醒,进而带来更加不可预知的灾难。但是对于如今来讲,毕竟还是太遥远了。
何况,再没有人愿意回首那些带着悲伤与绝望的往事。
转眼又是深秋时节。
麒麟城外。
花景一袭白衣,神情黯然地慢慢走向来时路,岁月对她极其宽容,几乎没有在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仍像当初一般秀丽无双。
谁知抬头间,却意外地看见了朝这边而来的菲芜。
姐妹二人相隔十年未曾见面,均是怔然,一时只觉陌生疏离,彼此竟不知如何问候。
“……我来祭拜苌汐。”最终还是菲芜先开口,“你也是来看他们的么……姐姐?”
久违的称呼,令花景有些失神:“嗯,是的。”
“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花景目光淡淡掠过她的身后,“隐俟谙影呢?十年了,他始终不肯来这里。”
菲芜苦笑:“何必呢?他那样的性子,来了也是徒增痛苦。”
“说的也是。”
“那么……玖夜总长呢,没和你一起吗?”
“清还留在那里,说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花景转头望向远处,眸中隐隐有泪光闪动,“或许他只是想和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漫长时光抹不去刻骨铭心的过往,留下的只是愈发难以割舍的思念。
只有她明白他这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
“至少你和玖夜总长已经将聆神组恢复到了巅峰状态。”霏芜轻声道,“苌汐他们若是得知,一定会很欣慰。”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姐姐,逝者已逝,或许有一天,我们都能放下。”
花景望着她依然娇艳的脸庞静默着,半晌,缓缓点头。
“但愿如此。”
两个人无言地对视良久,终于朝着相反的方向,擦肩而过。
值此一别,再相见还不知何年何月,只不过谁也没有提一句后会有期。
已经走出了很远,霏芜还是禁不住转身,望着花景离去的背影,眼神落寞。
她终是没有问花景,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是不是还在责怪自己,是不是仍旧无法对过往释怀。
或许并没有必要如此问询,就像她自己说过的,总有一天都会放下。
而后任由三千往事,皆成云烟。
城郊,聆诀墓。
这里是艾舒破例为聆神组所有战亡的队士修建的,对此,朝中无人表示异议。毕竟他们在那场横贯大陆的灾难里对帝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换句话说,几乎是他们改变了坼曦的命运。
如今的聆神组,已经成为了坼曦的权威象征。而聆诀墓,也逐渐被传言神化为护佑帝国的通灵之地,受万人敬畏。
然而名利皆成身后事,有些人,到底是回不来了。
霏芜停住脚步,望着前方不远处在聆神将领灵位前静立沉默的玖夜,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良久,她目光微转,依次掠过那些被深刻烙下的熟悉名字:风千劫、暮龙栀黎、洛锦辰潇、川凌雪澈,还有……水静苌汐。
每座灵位面前都端端正正供奉着一束怒放的清晓花,花瓣重叠,色如霜雪,仿佛拂晓到来之际永不褪去的光亮,直至融进生命。
聆神组的象征之花,于深秋绽放,即使花期结束也不会凋谢枯萎,以空灵原貌傲然归于尘土。
战魂不灭。
“你来了?”玖夜转身,看着略显惊讶的她,语调平静,“来看望苌汐么?”
浅金色的眸子依然冷淡疏离如初,十年磨砺,让他变得更加沉稳而成熟,隐隐透出令人望而却步的王者气息。
霏芜抿唇,半晌,怅然叹息。
“……是的,刚刚在路上还遇见了姐姐。”
玖夜若有所思地点头,并没有过多表示。
“隐俟谙影呢?”
“他没有来。”她如是说,“若是来了,今日见到玖夜总长,怕是也难免尴尬。”
玖夜唇角轻扬,未置可否:“我一直想谢谢他。”
“那倒也不必,每个人都有执念,谙影也无法避免。”
他听懂了她话中深意,神色释然。
“多谢你今日到此。”
“这是应该的。”
许久无言,霏芜走过去,将谙影托自己带来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苌汐的灵位前。
寒芒耀目,剑柄上镶嵌的冷玉琉璃色泽胜雪。
玖夜眸光一黯:“这是……”
“谙影已请能人巧匠,将苌汐的两柄短剑重新合铸成曾经的天水流光,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就如同将一切归于原点,是希冀,亦或只是偿还。
“苌汐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开心。”
菲芜浅淡地笑了笑,又最后看了一眼苌汐的灵牌,神情寂寥。
“玖夜总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玖夜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远方,而后转身,面对着五座熟悉的灵位,修长的手指一一抚摸过去,认真而虔诚。
“转眼十年了,你们在那边可还安好?”
俊美容颜冰雪消融,他闭上眼睛恍惚一笑,带着清冷冷的温柔。
记忆穿越从前,众人的面容在脑海中交替浮现,充盈着无尽的暖色光芒,好似从未离去,一直在身边。
犹记彼年秋夜,月色正好,他坐在台阶上擦拭着箬次清风,暮龙对一脸无奈的风千高声抱怨,辰潇在微笑旁观。苌汐款款而来,手中清茶还氤氲着袅袅雾气,她欢快地招呼了一声,而后和前来帮忙的雪澈相视一笑。
那是纵使耗尽生命也无法忘怀的画面。
此生已矣,来世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