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汐睁大眼睛,眼泪无知无觉地落了满襟,她死死攥着他的手,一遍一遍重复着:“来晚了……我来晚了,辰潇……我又来晚了……”
当初她晚了一步到达莲茴城,没能救下风千,如今她又要亲眼看着辰潇逝去。生死只有一步距离,却仿佛成为了为她而下的诅咒。
“不晚呢,乖。”辰潇轻声安慰,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似水,“苌汐,能最后这样和你道别,我知足了。”
只是遗憾,再会无期。
犹记冬笥节长街,华灯万盏,不及她在月光下回眸一笑,那时的他便恍然意识到,这个女孩,会成为自己一生的牵绊。
此后,且行且惜,相离相忘,他静默注视着她的爱恨纠结,心甘情愿地独自承担下所有漫长的想念。
“苌汐。”他将她的手指凑近唇边,落下极轻的一吻,眼眸隐隐含笑,棕色琉璃般流转着万千光彩,依然如当初那样,俊美无双,风华绝代,“假如时间能倒回,我多希望你那时……能够爱上我……”
然而时间不能倒回,一切都无法重来,纵使如此,我也不曾后悔爱过你。
苌汐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他慢慢阖上眼睛,安静地靠在了她的怀里,像睡着了一般。
温暖的体温自臂弯间一分一分散去,她知道,这个男人再也不会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再也不会语气沉静柔和地在自己身后轻唤一声“苌汐”。
谁的低语,谁的浅笑,谁固执在黑暗中绽放的美好。
至此,划下句点。
祭音示意手下兵士去打扫战场,自己则一直注视着苌汐所在的方向,等待她的回应。
直到他听到她蓦然爆发的尖锐哭喊,声声泣血,凄厉而绝望,回荡在宛平城上空。
心中似乎有某个地方,丝丝抽疼。
不是下决心要报复她么?这样的结果,他应该高兴不是么?
为什么听到她的哭声,却不可思议地感到内疚呢?
云滦祭音,你不能心软,那不该是如今的你。
他如是告诫着自己,复又硬起心肠,用风系力量将话语远远传送过去。
“苌汐,收手吧,回到西面边境去,这里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纵使她联合了三百武士的力量,也不可能是准备充分的他的对手,退一万步讲,即使她能暂时压制他,也无法保持宛平城的安定哪怕一天因为町悬也马上就要到了。
他说:“我不认为你还有理由对这场战争抱有希望,今天我放你走,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
放她走,是为了让她更好地死心。
苌汐恍若未闻,她甚至自始至终都没向他望去一眼。然而她也的确没有任何想要向霆闪军队进攻的表现,只是抱起辰潇的尸体,吃力起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漠视,真正意味着恨之入骨。
“辰潇,我们回去好不好?”她对怀中的男子款款轻语,“去见副长,去见暮龙和川凌。”
缓缓远去娇小的身影落在祭音眸底,无声无息化作一片冷寂。
三百武士护送着辰潇的棺木,回到了玄武城。
棺木内充满了由水系力量凝结而成的、不会融化的寒冰,辰潇静静躺在棺中,脸色苍白安详,仿佛只是睡去。
信司站在棺前,轻轻抚摸着棺身,语气哀恸:“待战争结束后,将辰潇和风千一起葬在日月山下吧。”
尽管风千的棺中,只有一把他从不离身的佩剑。
暮龙定定望着辰潇很久,直到眼眶发红发热,终于走上前来,用力将棺盖合下。
“总长,大家明明都清楚不是么。这场战争,怎么还会有结束的一天?”
信司沉默。
“说实话,我早已开始怀疑,自己曾经那些关于忠诚的信仰,是否真的存在意义。”暮龙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院。
玖夜久久没有开口,直到聆神队士抬着辰潇的棺木离开,他才以极低的声音轻轻道:“辰潇,若是在那边遇见风千,请转告他,聆神组永不没落。”
花景在一旁无声地落泪。
雪澈站在苌汐身后,突然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住,他的长发柔软地垂下,遮盖了所有神情。苌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抱着,她能感觉到他在压抑地颤抖,几点温热的眼泪渗透衣衫,带来直达心底的酸涩和悲伤。
生生死死的同伴离去,聆神五子,此生再也无法聚齐。
“总长,我想,是时候和您说明一下了。”苌汐稳定一下情绪,低声道,“您该明白,这并不是一场普通意义的战争,因为有五行者和驭灵者同时干预了人类的世界,所以一旦它收割生命的速度变得难以控制,那我们面临的将是不可收拾的局势。”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必要的时候,我将不会再瞻前顾后。”
依现在的形势来看,两国交战尚没有延伸太长的时间,但却明显出现了相互消耗的苗头。这并非因为双方实力相当,而是由于祭音想要一点一点磨平苌汐的坚持让她放弃与自己作对,可苌汐一方面不肯妥协,一方面又有所顾忌不愿滥杀无辜,以致于霆闪和坼曦一再僵持不下。
换句话说,如今的战局完全把握在双方的五行者手中,而很显然,二者都没有选择大开杀戒。
信司听出了苌汐的言外之意,微感吃惊:“苌汐,你不能这样,这样我们就彻底没有退路了!”
如果苌汐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对霆闪下手,变守为攻,真的激怒了敌方的町悬和嗜月苍狼,那么以坼曦目前的实力,根本承受不起那样带来的后果。
“事实上,就算我不这样做,坼曦帝国也没有退路了不是么?”苌汐淡然反驳,“我不赞成聆神组永远作为艾舒保住自己皇位的筹码,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再错下去,聆神组将面临覆灭的危险。”
“你要明白,为殿下而战那是我们的使命,我们必须听从也只能听从殿下的调遣。”
“这是愚忠,艾舒根本不会对聆神成员的死活负责,他从没意识到我们面对的敌人有多强大,这和普通意义的两国交战是不同的,所以我们也耗不起。”
信司情绪有些波动,他压抑地克制着:“苌汐,我不能因为你的一句话就颠覆聆神组的立场,你这简直就是在煽动大家脱离殿下的控制!”
“我只是在做我自己觉得对的事情,总长可以保留意见,但是这不会令我改变主意。”
信司铁青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然而苌汐不闪不避地回望,目光中满满都是决不妥协的意味。
“总长,你才是这里的主人没错,但是请相信,我是在替你保护聆神组。”
她再也承受不起迟疑寡断带来的后果,她要用最极端的方式去把町悬和苍狼逼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次次都面对着被对方当作杀戮工具的祭音,无可奈何。
尽管所谓的杀戮工具,祭音做得心甘情愿。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执拗的苌汐,此时的她站在那里,双眸晶亮,带着不可抗拒的坚定光芒。
玖夜静默良久,沉声道:“若是在以前,我一定会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感到不可思议,但是,现在的我同意苌汐的决定。总长,我们耽误不起了,而且,我也不会允许自己为了一个皇帝而放弃聆神组,甚至于放弃整个帝国。”
“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
信司转头,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雪澈的身上:“川凌,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个荒谬无比的提议吗?不经殿下授意,自作主张地去以自己的方式对抗霆闪?”
“总长,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想说,我们对艾舒殿下的忠诚,实在已经够了。”雪澈反手握住苌汐的冰凉的手指,声音平静,脸上却仍是惯常春风般的笑容,“如今我已然不相信,凭借殿下的能力可以带领我们赢得这场战争,当然,也许由着苌汐的意思我们也未必会得到满意的结局,但是……那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得多。”
毕竟,我们要守护的是荣誉和尊严,无论是谁都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当初作为武士的坚持被初衷消磨殆尽,只剩下完全与最初背道而驰的躯壳。
“总长,请允许我们单纯以聆神组的名义,去战斗。”
融在血液中的信仰疯狂燃烧,为了逝者未完成的心愿,为了聆神组还能触摸到的明天。
固执一次又何妨?
信司一向睿智而坚毅的面容,终于显出了几分动摇的神色。
他终于意识到,这些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已经拥有了蜕变而成的崭新羽翼,他再也不能掌控他们前进的方向,便也再也无法阻止他们的坚持。
“如果,一定要这样……”他的语气一分一分低沉下去,“我无话可说。”
他离去的背影已经微微佝偻,看上去再不像众人记忆中那般意气风发,仿佛瞬间便苍老了许多。
苌汐轻轻叹息:“抱歉。”不知是对玖夜他们,还是对信司。
“不是你的错。”雪澈轻声安慰,“假以时日,总长终会理解的。”
玖夜走过来,低下头注视着她:“我们应该感谢你,苌汐,你说出了我们酝酿很久的心里话。”
“那么……”
“那么,让我们一起守护好聆神组吧。”
苌汐微笑:“当然。”
这是他们最后的底线,用鲜血,用生命,在所不惜。
郡丰四年十月初,远晟信司留下一纸书信独自离开,信中写明将聆神组总长一职传予副长玖夜清。对此,皇帝艾舒并未发表任何意见,算是默许。
事实上,身为帝国领导者的他,在这场战争中已经逐渐失去了发言权,很多事情,他也着实无力去顾及了。
一直到十二月中旬,坼曦军队都处在一种混乱而有序的奇怪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