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人环亭法坐,修复身体。
每晚都心诵真言,印心明性。
而每晚栖神之时,那琵琶音曲便会追月而出,掠过碧潭桃花,上进潭上园亭,直击心域。
窈然深处,似在提示。
可到底在提示什么?
十八人无知无识,无注意,亦无醒觉。
任由那音曲,如其所来而来,如其所去而去。
桃花落尽。
这仲春渐至暮春。
这暮春已见夏痕。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山林中桃花落尽,山林外的此时天气,应当在四月之后。当是浓草绿树,繁花似锦的烂漫时候。
如果此处还是天山,那天山之外,也正是牧歌声起,牛羊成群的肥美时节。
十八人自密悟心法以来,终日可是缄默不语的。
要音也是心音。要语也是心语。要话也是心话。要说也是心说。
可不像初来外塞时,群攘结队,相互说传,彼此醒识,方能步调一致,承忿克怨,留保信心,驱除沮丧。
现下,可是以无声应无声,以无说应无说。
听,但听无声之声,说,但说无说之说。
别看这十八个,虽互不语说世景世物,但是,对世景,对事物,对天文,对季时,对风吹,对草动,但能目及,便能传心,疾若电火,所去所向,所思所往,瞬间便能一致。
既然心能静火,意能电传,所以也就根本不需要个头僧领明指示,也不需要后僧稳妥殿后,周理后境,扫除不净。
十八人能够达此境界,可是全赖这菩提成诵,方便不二的密宗心法。
想当初,法门寺的首堂师父风经渡之所以向他们教传这密言心经,想来便是要把他们指向这罗汉法门。
所谓罗汉法门,其实就讲个同心同气,坚韧不移。
从寺修经境上来说,所谓十八罗汉,虽然外形殊异,但最大的力量却是结同一心,行同一体。
不另不二,不殊不分,才能自成春秋,自固关城,自成一个无纷乱无瑕疵无破绽无洞漏的大成世界。
正所谓罗汉天衣,自然无缝。
且说,这十八人自经遇菩提洞中,被那不明“仙佛”于佛脐肚眼中传出音声,引诵心经后,自然想起他们的首堂大师父风经渡来。
可怜大师父壮年未渡,便说是着了意外闪气,仓卒之间便离寂而去了。
“到底着何闪气,令首堂师父速疾离世?”
十八人那时还小,只在法座堂里练练拳脚,拳余之后便要再帮法门师父挑水劈柴,清清杂务,对法堂要事,可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另外来说,就算首堂师父遭遇了“闪气”,让其过问,众僧恐怕也没有问究的心思意识。
说白了,他们就是就到寺里来的杂扫,形同于官绅宅院里面的杂役,这等“闪气”法事,他们焉有志气过问?
莫说当场无有究问,就连那首堂大师父意外闪气,也是他们后来才从斋事僧人口里知道的。
至于寺院到底有没有为大师父的超渡法事?寺院里面也静悄悄的。
看来是没有怎么去超渡。
至于是否葬进浮屠坛,舍利塔,恐怕也是没有的。
料白了,这首堂师父也算不得法门寺名堂大德。加之,宝寺那时还是个名不扬博的时下冷寺。焉能动用法场,去超渡一个专门度务杂役的首堂师父呢?
法门寺素来没有罗汉建堂的寺俗。
就拿这十八人来说吧,说是“十八罗汉”,其实是自法门寺被寺里寺外崇推为国寺后,又恰被志安胡边的大皇帝意外宠幸,而将至宝红书送进寺里命其看守后,才逐渐起得名望。
其实,也没有啥名望。只是当时诸僧个个身体硕壮,略会拳脚,故而被谓以“十八罗汉”守经看法,执行寺命罢了。
听着名响雷动,气性十足,可在寺里,不要说是参议佛寺要事,就是参理佛本,也抵不让法堂里面的经文教习,会点文声的僧人的。
所以,如果不是着身褐纳僧服,他们就是个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
不要说在皇皇佛堂,不受敬仰,就是法课之外,饭僧溺尿,都排不上什么位置。
若不是因为丢了经书,法寺被弄得名头这么大,他们罪当首冲地也同样被弄大了名声。他们可是为寺里僧人都看不起的“火工头陀”杂牌僧人。
既无佛修,又无师承。你说宝寺又能把他们放进什么样的位置?
就是首当其冲拿他们问命,也是因于这寺位低微,而无人为其辩说而被落向靠实了的。
按说,丢书如此大事,开印封箴的首堂法座,执事僧人大有人在,怎么会单单株连他们一十八人呢?
还不就是因为他们在法门寺里的地位太低,而被斥中的吗?
这到底是要说成坏呢?还是要说成好呢?
要说这十八人,其实是法寺被皇庭授了胡文宝书后,才算是真正聚集到一起。
在没有皇庭授经让护之前,他们虽隶属寺务座堂,却是分杂于各处寺务中的。因为法门寺不像其他有武僧的地方,可有专门师父带堂的。恁是有了需要护经护寺的皇庭要务后,才由法务坐堂抽集,一十八人才算是真正凑到一处。
谁又料想,这十八人自入寺那日起,竟都是捱个被首堂大师父风经渡教传了密宗心法的。
你说这算是佛缘呢,还是纯属蹊跷?
之所以这十八人彼此都不知道彼此会得此心法,一是因为首堂师父只让他们将秘传心法时常默记默念。不要对外示人。二是因为,说实在的,他们也没有把那几句真言当成个可成佛业的大功大事。
因为法门寺承袭汉传佛,僧人们多习禅。像这类密宗心法,宝寺是不推崇,也不让乱讲乱说的。说深了,也就会被当成邪语邪法,甚至会被理会为虐心虐神的邪魔外道,更有甚者可能被戾定为惑寺害佛的妖魅邪咒。
故而,十八人个个只是心记。向来可是无外说过。
就是在往西野天山追查胡僧途中,他们也只是念持金刚菩提,可是与这心传密法没有半点关系。
山中春已尽时。
十八人自在这桃花潭碧水园亭上坐卧相息。
那亭台上素整的僧衣众人也皆尽换上。是汉境僧服。是罗汉和尚素穿的僧衣。
只是,除受此意外良遇之外,园林当中可是始终没见着人迹。
素茶素点,看来也只是个迎客的名头。几经品饮后,也就几尽茶空了。
十八人在这碧水园亭,当然只能闻得花香,偶尔咀嚼些花瓣罢了。
好在,这花尽之时,桃株上面的毛桃倒长了出来。
有了这渐生渐长的毛桃,这一夏都不用愁楚了。
有这满林桃株,株上桃子,何愁无能饱腹了呢。
十八能堕形消容,密修心法,对于外物外食,显然,早已置外。
食不品人间美食,饮不思人间甘露。这可能算是最低境的罗汉品相了。
美食也好,甘露也罢,对时下他们,可能与这落英草木都一个东西。甚至还不及这娇红可爱,嫩瓣如露的桃花呢。
这桃花最能思起红尘,惹人在思人间故事。
十八人长发乱髭,形若骷髅,与这美艳桃红相比,可是间差悬殊。
但正是嫩水桃肥,才又似乎充填着他们落身菩提,形容枯蒿的形亏相欠。
骷髅身骨怎比这桃花美肥?
可这桃花美肥焉又不配得这骷髅身骨?
这可真是一个不可说的大妙会呀。
十八人栖于园亭。闻香渡禅渡罗汉。兴许就是件妙好之事。
如若投之山外,但往边居牧民处觅食,那饿极了大肉大食,说不定憋咽生死,暴横天命,也未可知。
那被整块腥肉噎死倒不足惜,当惜的,可能就把那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尽髓而成的密修之得尽数贻失了。
一朝不慎,万法同毁,说得可就是这个道理。
那涤水落英,真是仙关美味。
片片桃英看似美艳,但食有涩汁,还伴生苦,只能含而咀食,不适吞而整咽,所谓含英咀华,大抵就是此意。
如此,十八人在这仙殊之地,休息寂处,无有干扰,数十天下来,真是渐渐复元了当初神气。
十八人日夜休栖在这桃花园林当中,可以说妙运不可量方。
明处但露那金刚之躯,暗处竟又有那安魂琵琶。
哪里还思当初陈命?
遙在朝都的法门寺怕是早被他们遗忘了。
这一日,月圆苍穹,湖中水月,澄澈洗心。
诵经之后,又闻林外传来琵琶音曲。
众僧寂声静卧。
及至中夜,突然听有群狼嗥叫,似怒愤凶驰,围向那琵琶声来之处。
众皆起心。
这深山当中,还是首度听到夜狼的嗥叫。
群狼嗥啸。
随之琵琶声断。
众僧皆感不妙。
促步同出。于那皎然月下,往琵琶声出处追去。
但见月下石几。腥血弥漫。
借月光一看,石几四周,竟落百狼身骨。个个呲牙倒毙。既不见剑伤,亦不见箭伤。
“到底何死?”
众人难窥玄机。
而于那腥血当中,却嗅出一股花香。
“这不正是玉石菩萨殿当中,兰花一指,弹出的风尘花香吗?”
众人大惊。
循迹便追。
但追无数步,那苍冷月下,香已绝断。
“追,又往哪里追呢?”
十八人踽踽而返。
但究问迷香的疑惑,终于又重塑心窦。
显然,那迷香与那琵琶音曲休戚相关。
无有琵琶,则无有迷香,无有迷香,则无那神龛经书。
有了琵琶,有了迷香,也便又有了经书。
谁料想,宝寺丢书,竟然又与这迷香和琵琶挂上了干系?
但闻琵琶,便追迷香。
得追迷香,便能觅得失书真相。
月华如练。
这桃园桃亭皆呈汉人风情。
谁人在此善待?始终是个未解之秘。
现在,月林当中,又毙群狼。
群狼见死无伤,狼嘴又吐出血汁,显然是脏内受力,心碎胆裂而死。
是何杀器?
能于瞬时瞬间,同时击中山狼命门,令其同时暴毙?
十八人自出家入寺,也只是听得野湖传闻,这杀狼不见血的事情,若放在当初,就是让他们信,他们也不会相信。
现在,见了眼前之实,就是让他们不信,他们也断难不信了。
更主要的是,狼迹当中,竟有那菩提殿中迷散的花香,若当时取书人兰花出指,莫说这十八个人,就是再加上一十八个,也会瞬间命毙的。
这百首凶狼尚且一招同毙,更何况被绥远荒苦折损得已经身疲力惫的弱人呢?
为何那兰指即出,却不下杀指?
那盗书之人,用意何在呢?
阿弥陀佛,十八僧自从娘胎里出来,可是从来没有遇到如此惊诧疑惑之事。
亭园又寂。十八人闻香入定,且先把夜晚的功课修完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