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蝴蝶泉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晚风吹过,很是凉爽。
泉外正门有镇守的浩气盟,两个人只能上山,从山后面绕过去。
岳清欢并不太想理她,一个人走在前面。
蝴蝶泉四周都有寨子,夜里静悄悄的,两人原本想悄无声息的借个道从边缘绕过去,却不防这些天被闹鬼的事儿吓狠了,寨子里草木皆兵,还未靠近那寨子,里面的狗就叫的吓人,一下寨子里的烛火都点了起来。
岳清欢回头拉着落在自己后面一截的叶沐雨跳上了一棵树,苍山的树大都高壮,适合藏人,只是两个人都还在滴水,也不知道藏不藏得住。
那寨子的老大听了狗叫却并没有四周巡查,而是举着火把领着一群人出了门,一炷香的时间后,带回了另一队人。
飞熊寨原本是南诏国的一个营地,后来南诏国破这里就被人修成了寨子,用的还是原来的名字。
这个寨子不大,各种竹楼围绕起来,中间留了很大的一个场子,站在高处一眼就能望遍。
场子中间的一簇篝火燃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篝火周围。寨子口吹响号角声,几个年轻的壮汉,从山路上,抬着一个黑漆漆的大木头盒子走过来。
直到走到篝火下,她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口棺材。
棺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不停的拍着棺材板,打出巨大的砰砰声,像是想要挣脱出来的样子。
那几个人将棺材放在地上之后,让出了一条路,一个人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来者一身白色袈裟,是浩气盟谢婉莹手下的那个和尚。
寨主从竹楼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把枯木做成的琴,跟和尚说了什么,口气十分的不客气,那和尚明显忍气吞声,还赔了个笑脸。
飞熊寨主走到别人给他抬过来的虎皮椅子上坐下,拿着手里的琴一拨,寨子里的许多人就开始围着那口棺材唱唱跳跳,像是某种仪式。
那寨主琴弹得十分难听,但是那音律传出来之后,棺材里的动静却慢慢的小了下来,再拨两下,棺材就立刻安安静静了。
他又跟那和尚说了什么,那和尚招呼人抬上来一个箱子,那寨主打开箱子看了一眼,抱着他的琴转身回去了。
和尚手下的人抬着那个棺材,又下了山。
蛊毒,叶斩雪的死,棺材,蝴蝶泉水,镇尸之琴。
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让她有了一个十分不好的猜想。
岳清欢在等她的反应。奇怪的是,她觉得很平静。
激动也好,伤心也好,愤怒也好,她应该有些反应来证实自己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这个时候她偏偏做不出来这样的神色。
“你这个憋着不知道做个什么反应好的表情有趣的很。”
叶沐雨听他这么说,忽然露出一个笑脸,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岳清欢挑眉看着她,等她解释笑什么。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又觉得不做个什么表情,对不起我与那个人师徒一场。但是我记得你当年在万花谷里跟我说过的话。”
“你说我们江湖人总是喜欢做出个义薄云天的样子,你说我自私一点,也没有什么错。所以我想,我放下了,就是放下了。”
“你记得这些。”
“我记得。”
“不是你们江湖人,是我们。”他纠正了一句。
“嗯?”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先一步追上了已经走出很远的浩气盟队伍,叶沐雨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他从前笑她江湖人不肯呼痛,而今却明白了为什么。
这世上总有许多经历,比皮肉之伤痛上百倍。皮肉之伤尚能医治,有些伤口,却是不能。
两个人缓缓地在远处跟着那一队人,看着他们把棺材送往浩气盟的方向。
这时一只小松鼠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直接落在了岳清欢的肩膀上,把叶沐雨吓了一跳。
岳清欢摸了摸小松鼠的头,又从它背后的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团。
那纸团上面还有血,和蛊虫被打死后粘稠的汁液,上面只有被人匆忙写下的一句话。
“日月崖,救我。”是谢酒衣的笔迹。
岳清欢与叶沐雨对视一眼,事有轻重缓急,两人先撤了出来。
这个时候恰好天亮了,两人下山往蝴蝶泉口赶,希望那个撑船的老人家已经来了。
“那个五毒弟子不是该和恶人谷汇合了,怎么还会出意外。”
“我让他去CD查一桩事情。”
“在洛道的阿里曼营地里,我看到浩气盟的叫花子找阿里曼人买了一种能控制人的药,虽然药效不怎么好,却让我想到叶斩雪。”
“叶斩雪当年在金水镇的样子,你见到过的。我听闻你出事的时候,跟谢婉莹一道去过CD的荒丘,传闻荒丘中有天一教最古老的一处祭坛。我救你的时候,在你的伤口里找到过一只蛊虫。叶斩雪说你当年伤了谢婉莹,我一直都不太想得通,你那一身功夫,是怎么伤的了一个出了师入了阵营的五毒弟子。”
叶沐雨皱眉沉思了一会儿“那个时候,我确实有些身不由己,不过出事的时候,我恨谢婉莹恨的有点狠,也就不记得自己是真的想杀她,还是身不由己的想杀她了。现在想想,好像是有些不对。”
“但是剑冢里……”说到剑冢,她还是觉得有些难受,手上握着剑刺穿皮肉的感觉还没有消退,她吐了两口气,继续说了。
“剑冢里我师父说,谢婉莹是在成亲后才将蛊毒下到他身体里去的,融入骨血,非死不灭。你若是担心谢婉莹拿这个蛊操纵人,她总不能……跟每个人成亲吧。”
但是刚才出现在飞熊寨的棺材,让人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谢婉莹在炼尸。
“浩气盟怎么会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情?”她难以理解。
“浩气盟不过也就是个名字,人有善恶,何来正邪。”
两人一路走下山,没想到船家和那个小姑娘这么早就等在这里了,船家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么早就到了。
从苍山洱海到白龙口日月崖走水路到快一些,岳清欢托船家将他们送过去,虽然已经出了苍山洱海的地界,但是船家还是答应了。
路上走了半程,一直畏畏缩缩跟着老船家不敢说话的小姑娘终于是和岳清欢开了口。
她问岳清欢,可能收她做徒弟,她很想闯一闯江湖。
老船家听到她终于开了口,也是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趟远程送的也不亏了。
又怕自家孙女说不清楚,连忙跟在后头解释,自家孙女就是胆子小,但是个透亮的好孩子,她的父母年轻的时候也曾仗剑江湖,现在留下她一个人,她却对那个江湖,很是向往。
“姑娘若是想学些功夫,我可以为了你引荐如各大门派,不知姑娘更喜欢哪一派?”
小姑娘摇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把他看着,就想入他门下。
叶沐雨由衷的想赞叹,她眼光真好,一眼看中的就是万花谷书墨门下大师兄。
“我不收徒弟。”岳清欢很直接的拒绝了。
“这……”顿时船上气氛有些尴尬。
“我能吃苦,也不会比别人差的。”小姑娘开口给自己辩解道。
“我并非看不上姑娘的资质,只是我不能给姑娘想去的江湖带路罢了。”
“为何?”
“我门下弟子,不学点穴截脉,不学百花拂穴手,只学本草纲目,太素九针,医病治人。”
小姑娘被他一席话说的憋红了脸“那若这些都不学,先生门下的弟子靠什么自保?”
“靠我。”
叶沐雨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得停不下来,她本来就不太能激动,这下咳得捂住心口,嘴里的伤口也开始疼,岳清欢知道她在笑自己,也不想理她。
那小姑娘是个十分执着的小姑娘,要么不开口,一开口不达到目的就有些不罢休的意思。
“那先生能保证时时刻刻都会跟徒弟在一起吗?”
“不能,所以我没有徒弟。”
“那,那……”小姑娘半天没有找到下文。
“但我若要收徒弟,也是这个条件,不会变。”
小姑娘没办法,最终只得了书信一封。
下了船告别的船家,叶沐雨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拜在你门下真的要这么多条件吗?”
“不是,我故意吓她的。”
……
其实,他不是故意吓那个小姑娘的。
他从前觉得医者既然悬壶济世,就该是这样的。
岳清欢是万花谷的医者从枫华谷的战场上带回来的,他那时才三四岁的年纪,不知为何迷了路,逃到了战场上,混在厮杀的人群里,走了整整一天,才被万花谷的人救下。
他也真的是命大,在战场上,一个小娃娃,穿梭在刀光剑影里,竟然活了下来。
那个时候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当时太乱,也没有人来寻过他,万花谷的弟子只能将他带着辗转至各个战场,这一带,就直接带他入了万花谷。
悬壶济世,离经易道。
他梦里还有战场的硝烟,醒来却是世外桃源。
他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拜在书墨门下,而是是跟着万花大师兄裴元一起学医,他天资聪颖,学东西都很快,而且他从前线来,见惯了生死,比寻常的万花弟子都要淡定一些。
万花谷支援前线的时候,裴元都是破例带着他的。
一般的万花弟子,头一遭上战场,总是不好过的,血肉横飞的场景,最少也要让人做上几晚的噩梦,之后想起来的时候也该心有余悸,但是岳清欢却不会有。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能很好的控制自己,于战火中有条不紊的望闻问切,抓药施针,一脸森冷的淡漠,即使流箭从他身边擦过,他也没有半分动容,仿佛他就该这样。
他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人,天生的医者。
他一直表现的跟常人无异,万花谷的长辈们也就当他是早熟了些,沉稳了些。于是再也没有人想起来,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个孩子。
直到有一次和裴元一起上战场,那一场战役实在是惨烈,裴元已经连着两天都没有出军帐了,也没有人管他,放手让他自己诊断。
直到战事结束后,裴元将身边的一切都安排好,才想起来因为给自己打下手的岳清欢,已经不见了好几天了。
他最后是在一处很偏远的军帐里找到岳清欢的,军帐里躺着一个重伤的病人,岳清欢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打坐,苍白着一张脸,他一向重礼数,这次却连裴元进来也没有睁眼打上一声招呼。
裴元以为他太累,就先去查看了伤患的病情。
那个人实在是伤的重,箭矢扎在他的腰上,箭上淬了毒,身上还有内力之伤,那绝对不是现在的岳清欢能医治的伤。
但是那个人却已无大碍,从鬼门关熬了过来,那也不是那么快就能好到这个程度的伤。
裴元看向他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微微颔首,说一句,劳先生为我驱毒了。
岳清欢比同龄人长的快一些,面容又冷,看上去成熟稳重。那些将士看到裴元手上没有空闲,自己的战友又快要支撑不住,病急乱投医,拉了岳清欢。
连裴元都无言以对,万花太素九针,有一针听风吹雪,能以自己气血,补旁人气血所需,能将内伤一并转圜到自己身上,他用那一针将那个伤患的内伤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种危难时刻,要救这个人,他只能这样做,他的判断是对的。
但是伤害自己,人多少都会有些犹豫,他却没有。
他不是冷漠孤僻,他是都不在乎,连他自己都不在乎。
世间万物在他眼中,不过一生,不过一死。
他只做他认为对的事情,他无根无缘,心如死灰。
在他的字典里,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药不医死病,只要是他能救的人,他都会救。
裴元那个时候问过他,为什么自己可以死,却不能看着别人死。
他被问到了,却不回答,他连不回答,都是坦坦荡荡的。
他又问他,如果你以后,遇到了一个活着比死还要难得人,你要怎么办。
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说,他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