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被七秀坊从稻香村捡回来的孩子,她家人在哪里,小时候是怎么的情形,都已经不记得了。
她一直混在七秀的孩子里,偶尔被同龄人欺负,偶尔能得点秀坊弟子的施舍,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直到她被游历到七秀的叶斩雪发现,带回了藏剑山庄。
她那个时候在七秀学了两年的功夫,但是也不是七秀坊的正式弟子,进了藏剑山庄,武艺跟同龄的藏剑弟子比,差了不止一点两点。藏剑弟子在极小的时候就要开始练习臂力,日后好能挥舞得起手上那把重剑,叶沐雨入门晚了些,这些东西也都没来得及。
藏剑弟子都还在上学堂的时候,她就只跟着叶斩雪,被他一手带大。
所以即使在藏剑山庄,她除了叶斩雪,也没有其他朋友。
她从来没觉得有没有不对,有什么不好。
因为她是这样,叶斩雪也是这样的。
她只有叶斩雪一个师父,叶斩雪也只收了她一个徒弟。
她底子差,他就为她铸了一把惊艳江湖的剑。
春抚柳絮夏沐雨,一剑惊秋斩四季。
他把那把剑交到她手上的时候说,这把剑叫桫椤,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CD去看那里成片成片的桫椤树海。
万木森森,桫椤之海,你要坚强一点,像一颗树一样长大啊。
那一片她没有见过的树海,和他许下一起策马扬鞭,浪迹江湖的诺言,就是她年少时做过最多的梦。
叶斩雪比叶沐雨大六岁,她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有不少人上藏剑山庄要给叶斩雪说亲,叶斩雪总是推脱拒绝。
那个时候叶沐雨还是跟在他后面吃着糖葫芦的年级,也不懂一向脾气很好的他为什么总是拒绝那些人,连面也不去见。
她好奇,就多问了句他什么不结情缘。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叶斩雪听她说完,伸手过来捏她的脸,说,我不跟别人结情缘,不就跟你最亲了吗?
我的钱都归你买糖葫芦,不好吗?
她傻愣愣的点了头,好像他是认真的。
他只不过随口一句话,她就当了真。
叶斩雪从藏剑山庄出师之后就进了浩气盟,到了浩气盟,任务多,也远,平日里能顾及她的时间就少了。
但是每天无论多忙,叶斩雪都会赶回藏剑山庄,陪她做零零碎碎没有出师之前的任务,空闲多的时候也都是在剑庐里教她铸剑。
她知道叶斩雪两边跑着辛苦,只想快一些长大,多做一些任务,早一点出师。
真的像一棵树一样,生长起来。
后来浩气盟跟恶人谷战到了黑龙一线,离江南藏剑实在太过遥远,他顾不过来,就将叶沐雨带到了白龙口。
她那个时候毕竟还没有出师,按规矩也不能入阵营,呆在浩气盟里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她不是什么敏感的孩子,从小在藏剑山庄也是格格不入惯了的,叶斩雪依旧是把她带在身边,连出去做任务也不例外,连同他的搭档谢婉莹一起。
叶沐雨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的他在浩气盟内的搭档,五毒灵蛇门下弟子谢婉莹。
一把碧绿的虫笛,一段纤细的腰身。
身姿曼妙,最多妖娆。
她在白龙口出事之后,在恶人谷的据点呆了许久,跟叶斩雪失散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她身上的病好了,被洛笙歌送了又送自己回了藏剑山庄。
听说那个时候,叶斩雪也因为中毒,养伤许久留在白龙口,听说她回了藏剑山庄,回到江南跟她汇合。
浩气盟里觉得他再折返白龙口就太过奔波,他回去之后只派遣了他在CD去抓盗宝贼的任务。
叶斩雪嘱咐她说这一次去CD大概会呆很长的时间,他会带她好好的去看CD红月,看桫椤树海,吃好多好多巴蜀一带的美食。
她高兴的什么都不顾上,跟着他和谢婉莹就去了。
白龙口洛笙歌交代给她的话,她也都抛到了脑后。
一路到CD谢婉莹都几乎沉默的没有存在感。
虽说是要去游玩,但是也还要先完成浩气盟的任务。
叶斩雪跟CD据点的浩气盟联系了,浩气盟给了他一个罗盘,让他照着指针的方向找。
罗盘指宝藏,有宝藏的地方,就有盗宝贼的出没。
三个人埋着头看着罗盘往前走,那罗盘的指针却一直摇摇晃晃,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指引他们走进CD深处,误入了CD的荒丘。
那是CD深处的一片沙漠,中心隐约还能看到风暴。
三人商量了一阵,决定还是进去探一探。
跟着罗盘,他们一直走进了一片废墟内。
那里从前应该是一座大殿,只不过因为废弃依旧,被风化侵蚀的不成样子。
有许多柱子都断裂倒塌下来,那些柱子上雕刻着某些意味不明的神秘雕花,像是荒废在CD深处的另一个文明。
前面再也不能骑马,三人将马拴好,走进了附满黄沙的破败宫殿。
走进里面,还有一个内殿,内殿比外面破败的要好一些,宽大的柱子一层一层撑起来,下面应该是有水源,从地下长出了藤蔓,攀附在柱子上。
在干燥的沙漠里,依附这这些柱子,竟然也能长得郁郁葱葱。
她不想往深处走,谢婉莹倒是不怕,在地上捡了几根枯枝,又撕了一截衣袖绑在枯枝上做了一个火把,点燃之后往里面走去。
叶斩雪不能放着她不管,拉着叶沐雨跟着一起进去了。
大殿四周都十分空旷,只有中间有一座巨大的雕像,像是雕了一尊姿势奇怪的人,谢婉莹绕着那个雕像走了一圈,在那石像上敲敲打打,在一处停了下来。
“我以前常听人说,荒丘深处必出奇兵,今天虽然没有找到盗宝贼,但是既然到了这里,不如进去一探究竟。”
叶斩雪皱着眉头,这样的话,他也听说过,若说只是金银玉石他到不稀罕,但是若有兵甲宝贝,那就不一样了。
再则谢婉莹难得有这样的兴致,就同意了。
谢婉莹又在四周打探一番,最终在雕像上摸到一个凹槽,刚好能插进去一把剑的样子,叶斩雪让她们两个退开,自己将剑插了进去。
剑放一插进去,那个石像连同整个大殿都震动起来。
许多机甲转动的声音响起来,叶沐雨吓得想抓住叶斩雪,手还没够到他的胳膊,站在她一旁的谢婉莹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叶沐雨只感觉自己被人一拽,一下子就滑进了沙子里,眼前一黑。
她被拽着,不知道下落了多久,中途手上拽着她的力道忽然松开了,她又下落了一段,才落在了柔软的沙子上。
她鼻子嘴巴里都呛了沙,连咳了好一阵。
她掉进了一个洞里,周围被断裂的柱子横出一点空间,她抬头看了看自己掉下来的洞口,离她也有两人高,她长得矮,够到那个洞口是不可能了。
她身边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上面的洞口还不停的又大堆的沙子坍塌下来,她如果不找到其他的出口,这里怕是马上就要被掩埋。
她周围摸了一圈,摸到了一个很矮的洞口,够她爬进去。那条通道里还有隐隐的,气味难闻的空气飘过来,应当不是死路。
她钻进去爬了一段,头上出现了一个钻了许多孔的木板,木板非常结实,她抬了抬,没抬动。一声巨大的嘶吼声从洞里传了过来,她惊得一动也不敢动。
一片阴影罩下来,她捂住嘴勒着地下的沙往后退去,强忍住没有吐出来。
那是一个……已经不能算人的东西了,身体胀大的像熊一样,脸上都是粘液,一只眼睛已经从眼眶半掉了出来。
那个毒尸还在对着小木板吼叫,像是闻得到她的气息一样,她生怕那个毒尸打破的木板,连滚带爬的奔出去好远才停下。
之后她有看到了很多这样的木板,她呆的这个地方像是一个通风口,每一段都会有一个小格,对应着每个房间。那些房间有点还亮着烛火,有的一片漆黑,但是大部分里面都是关着她最初看到的毒尸。
那条通道爬到后面越来越窄,眼看着通不过人了,她又返回去,找了一个已经腐蚀烂了的木板,确定里面没有毒尸了之后钻了进去。
上面是一个一个的牢笼,里面关着各种各样恶心的东西,走廊里能看到一两个带着面具身后背着大木桶的人路过,那些人面具上都连着一根管子,一端插在桶里。
她钻出来的地方是个空牢笼,好在没有上锁,她捂着嘴猫着腰,躲着那些巡逻的人,往外面跑去。
离开了那一片牢笼就没有人把守了,周围的景色也变回了当初她们看到的内殿的样子,只是这是在地下。
她疯狂的往前跑,直到被一根藤蔓绊了跤,她才看到前面有一颗巨大的树,那棵树盘根错节带着碧绿的光泽,顶破了殿顶,一直伸到外面。
外面。
她欣喜若狂的攀着那棵树开始往上爬,一直爬到地面的时候,她看到了谢婉莹,她很认真的在读那棵树下立着的一个石碑,那上面写了很多她看不懂的文字。
她走过去,谢婉莹也看到了她。
她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知道作何反应,谢婉莹抬起手中的虫笛放在唇边,一阵尖锐的响声从她的唇边传出,跟所有叶沐雨以前听她吹过的笛声都不一样。
万千蛊虫从她的袖口,身体里飞出来,直直朝她扑去。
她这个时候才从谢婉莹的眼睛里看出削骨的恨意,才想起洛笙歌在白龙口嘱咐过她的话。
她要杀她。
她挥剑去挡,谢婉莹步步逼近。
她本来武功就烂,在地下爬了许久,失了力气,谢婉莹对付她简直就像捏死一样蚂蚁那样容易,她眼看着那些小蛊虫钻进了她胳膊上的皮肤里。
她那一片皮肤立刻传来奇异的麻痒,像是那虫子在她胳膊里扩散成千千万万只,她脑袋像要裂开一样的疼,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昏昏沉沉中,她手臂里忽然生出不属于她的力气,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握着剑刺向谢婉莹。
而谢婉莹一副意料之中,又惊慌失措的,挡也不挡。
一声怒喝。
她手中的剑一偏,擦着谢婉莹肩膀就刺了过去。
她的胳膊,顿时泛起了一层淤青。
不知从何而来的叶斩雪冲过去,一把揽住谢婉莹。
她脑海里刹那间安静下来,她终于没了力气。
谢婉莹说“斩雪,我怕。”
千丝百足,人心可怖。
她怔怔的看着谢婉莹,而叶斩雪愤怒的看着她。
她干瘪瘪的说了一句“是她要杀我。”
她要杀你,你为什么没有受伤?
她捂着胳膊,那上面只有一个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创口,还要过许久,才会慢慢的长出蛊印。
她一句话都不能在辩解,确实是她手上握着剑。
受了伤的谢婉莹都没有控诉她,她却傻傻的先开了口。
他面无表情的带她走出那个腐肉遍地的沙丘,任由叶沐雨踉踉跄跄的跟在他身后,一次也没有回头。
出了荒丘,他停下步子,只问了她一句。
“你是自己去大唐监狱,还是等我送你。”
叶沐雨手上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叶斩雪抱着谢婉莹,身影渐渐被地平线吞没,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那么长。
万木森森,桫椤之海。
他走进那片桫椤树海,再也没有回头。
她九死一生的从沙漠下爬出来,只在他面前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就被浩气盟押进了哀嚎遍野的大唐监狱。
浩气盟里谢婉莹手下的人放话,不让任何人接触她,接触她的人,一律当做叛徒。
叶斩雪就真的没有再来见过她。
她带在大唐监狱,被浩气盟翻出来的罪状越来越多。
说她在白龙口与恶人串通一气,搅黄了他们潜入灵蜘洞的计划。
说她流落到白龙口恶人的手上,是为恶人谷的人铸了剑,恶人才放她回来的。
她在那里受了很多刑罚,都咬着牙撑了下来。
她要等到叶斩雪来看她,不见到他,她怎么都不能咽下那口气。
而她最后只等来了,叶斩雪带给她的话。
他要她给谢婉莹道歉谢罪,他说只要她这么做了,谢婉莹就会原谅她。
她听到这些话,仰天狂笑三声,笑出了泪。
生死容易低头难。
她跟他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他却在她最需要他相信的时候放弃了她。
他愿意为她铸一把无人企及的剑,却连在她生前,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关心则乱,只不过是他爱她这么简单的事。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她手上的那把重剑连刀刃都没有,他却信她要杀她。
她那被叶斩雪宠出来的前半生,就像是一个偌大的笑话。
多少人叹她命好,可何必让她得到之后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