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上走下来的人是骆管家。他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们母子俩,“这里叫不到车,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了。”安若依旧别着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脸上的泪水。
但骆管家捏着纸巾的手,伸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当年,少爷回国看到这个的时候,也和你现在的反应一样。事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都没出来。”
安若一怔,难道郝驿宸……他也哭了吗?郝父说他曾偷偷去医院看过自己。还有贺天擎,他也曾说郝驿宸比他先见到自己,可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呢?
那一年,他应该十二岁……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和他之间的身世了吗?
*
二十年前的某个夜晚。
一场黄昏后的飞雪,最后演变成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肆意敲打着郝家别墅的窗户。嗒嗒的雨声就像发射的霰弹,把刚刚躺下的郝驿宸给吵醒了。
青白的闪电在他俊逸的脸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的光束。这注定是个风雨交加的不眠夜。想着父母下午又吵了一架,各自驾车出了门,他心浮气躁的翻了个身。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他抓起床头的闹钟看了一眼,刚过午夜十二点。
迷恋夜生活的母亲应该还没有回来,那么……这是家里的佣人。可谁有胆量在这个时候,跑到主屋的二楼上来放声哭泣呢?
年少的驿宸翻身爬起来,拉开卧室的门走出去。哭声是从不远的书房传来的,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从虚掩的房门正好看到端坐书桌后的父亲。
父亲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那张平日里阴鸷的脸,此时在水银色的灯光下,显得愈发阴沉。
郝驿宸看不到那女人,只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啜泣,以及她充满愤怒和凄切的控诉:“是你……对不对。那辆大货车是你派去的吧……”
郝父蹙起眉头,显然一头雾水。
可面对对方的指责,他没有反驳,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拿起纸巾盒,和他平日在书房小憩时的毛毯,绕过办公桌,想给对方披上暖暖身子。
郝驿宸敢肯定,他从未见父亲如此温柔,细心的对待过一个人。来者到底是何人?
谁知,那女人抗拒的推开郝父,往旁边跌了一步。
这让郝驿宸终于看到她被大雨淋湿透的身影,乌发纠结凌乱,还滴滴嗒嗒往下淌着水。这女人的年纪和他母亲不相上下,可她的脸很美,是那种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美。
“你傍晚时为什么会出现在滑雪场?你偷偷躲在树后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用那种骇人的眼神看着小若,你为什么要吓唬她。你说呀……”那女人语无伦次,失去心智般地问道,“如果你为了维护你的名誉和地位想铲除她,怎么不吩咐那大货车连着我一块儿撞死啊……”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郝父忍不住打断了她。
那女人狠狠的抽泣了一声,郝父抬起手,似乎想搂住她,安慰她,可最终还是把手放了下去。
“你怎么……怎么能那么对小若呢,她……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七年前,医院里的那一次,你……你忘了吗?”那女人喃喃自语,突然抬起头又强调,“为了维护你的名声,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难道你就这么容不下她吗?”
“你……你说什么?”郝父呆若木鸡,就连站在门外的郝驿宸也像被一道闪电击中,靠在门边,大脑一片空白,一颗心也跳得咚咚作响。
他们口中的小若是谁?父亲和这个女人的私生女吗?
这……这太可笑了。
虽然,父母的感情一向不好,总是相看成厌。但是,郝驿宸从没想到父亲在外面居然还有个女人,居然就这么让他平白无故多出个妹妹。
这……这也太不可思议,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就在他蹰踟不决之际,那女人在书房里向父亲讲述了女儿遭遇车祸,命在旦夕的事。见郝父只是蹙紧眉头,一语不发,她拽着郝父的衣袖苦苦央求,“如果……如果那车真不是你派来的,如果你还念及发小同窗的情份,就去医院给小若输点血……医生说她随时有可能面临截肢的危险。要不是我的血型和小若不符,我今天也不会来求你……”
“别说了。”郝父一口打断她,雷厉风行的拉着她,一起走出书房。
那女人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一开门,正好看到伫在门外的郝驿宸。
仅管只有十二岁,但他的身高已经超过很多成年人,就连那张藏在阴影下的脸庞,也被掩映出一份超出他年龄的阴郁。
“你……你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郝父一脸错愕,没想到他会站在门外偷听。
郝驿宸没有回答,目光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尔后,扬起下巴,充满敌意地问,“她是谁?”
“和你没关系,回去睡觉。”郝父不怒自威,也不愿浪费时间和他解释,和那女人比肩并齐的下楼了。
在郝驿宸的印象里,父亲从未用这种生硬的态度和他说过话。全都是因为这女人,和那个突然冒出来,被大货车撞得支离破碎的小妹妹吗?
他返身气冲冲的回到房间,窝在被子里,生了半晌的闷气,直到楼下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被雨声彻底的淹没……
两天后。
郝驿宸放学回家的路上,骆管家听从他的命令,把车拐进了医院。
不是郝驿宸心血来潮,而是他的父亲已经有两天没回过家。这种情况以前不是没有过,所以郝母浑然不放在心上,但郝驿宸心知是怎么回事,他没有把那女人来访的事告诉母亲,家里的佣人们也不敢多嘴。
走进医院,稍加打听,便得知那个叫安若的小女孩已经暂时脱离危险,住进最昂贵的ICU病房里。
这都是父亲授意安排的吧!郝驿宸站在病房门口,从探试窗只看到一张被各类仪器包围的病床。那个蜷在白色床单下的身影太过娇小,几乎让人遍寻不着。
“哎,你说奇不奇怪,这个小安若明明有爸爸,为什么那天晚上,来给她输血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你不知道有个词叫喜当爹的吗?”
两名年轻的护士略带嘲讽的走出来,尔后,交头接耳的走远了。
郝驿宸厌恶的瞪着对方的背影,趁着这个机会溜进病房。
这一次,来到床前的他看清楚了,七岁的安若像具没有生机的破布偶,脸,额,颈,手……但凡眼力能及处,几乎不是用纱布裹起来,就是抹上了厚厚的创伤药。
那一瞬间,在郝驿宸心里,因为她私生女身份堆积起的愤怒和怨气,霎时烟消云散。
不管是谁,都不该把黑手伸向这么一个羸弱无辜的生命。
被单下的身影动了动,两条细眉痛苦的拧在一起,她突然睁开眼睛,乌黑的瞳仁里映入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谁?”她的身体太痛,痛得咬着下唇,几乎说不出话来。但这至少让她瓷白的小脸多了一分颜色。
郝驿宸俯身看着她,信誓旦旦:“我是你哥哥,郝驿宸。”
对!那就是郝驿宸在十二岁时,留给她唯一的一句话。随后,他就被匆匆而入的护士撵了出去。此时,坐在骆管家车内的安若,在骆管家的讲述下,恍恍惚惚想起了那段短暂的几乎稍纵即逝的回忆。
当时,被病痛折磨的她,哪里记得那么多,只觉得是个年纪轻轻,长相英俊,却跑错了病房的神经病。
那么后来呢?
既然郝驿宸把自己错当作他的小妹妹,后来,为什么没像贺天擎来看过她,甚至连脸都再没露过一次呢。
骆管家好像了看穿了她的心事,从后视镜内讳莫如深的看了她一眼,接着那段回忆继续讲道: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郝驿宸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在踏进医院前,准备对安若发泄的怨怼被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取代。他生平头一次觉得,有个妹妹,其实也不错。如果,她还要需要输血,或许自己也可以像父亲一样为她贡献一点点。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何其讽刺。
回到郝家,刚爬上楼,母亲的嘶吼便从起居室内传出来:“我有驿宸,我帮你生了儿子。我为什么要派车去撞她,我压根不知道,那贱货居然帮你把女儿都生出来了……”
“住嘴!”郝父一声厉喝。
可郝母没有收敛,依旧歇斯底里的叫道:“所以,我要撞也先撞死那个贱女人。”
“啪”的一声,耳光清脆。
郝驿宸站在楼梯口,愤怒的皱了皱眉头。
父亲和母亲虽然吵吵闹闹许多年,但他从没见父亲对母亲动过手。
这时,骆管家神色黯然的和他一道在楼梯口站定了。
郝父耐人寻味的声音从起居室里传来,“你说你帮我生了个儿子。那是谁的儿子,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害怕驿宸失去郝家的地位,失去一切,所以派人想除掉小若!那么今天我也把话放在这里,我只有小若一个女儿,将来,亦安以及郝家的一切,你和驿宸一毛钱也别想得到。”
郝驿宸的书包,一下子从肩头滑下来,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起居室内的两个人,迅速拉开门走出来。
看到儿子两眼放空,脸色煞白,郝父一蹙眉头,眼底闪过一丝愧疚。
郝母捂着被扇红的脸颊,讷讷的叫了声儿子的名字。
但郝驿宸谁也没理,凝滞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若有所思的定格在骆管家的脸上……
他要离开这个家,他要去国外读书,而且,永远也不再回来!他会把这个该死的家,和家中的一切都留给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妹妹”!
安若听到最后,不由望着窗外,悲哀的扬起了嘴角。
她从不知道在郝驿宸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还掩藏着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也许,失忆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到了目的地,下了车。
看到眼前巍峨堂皇,高耸参天的酒店,骆管家略显诧异,不明白她和儿子怎么会住在这儿。
安若云淡风轻地一笑,告诉他,“我现在已经不是贺太太了。”
骆管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安若还是淡淡的一笑,“回美国。今晚就走。”然后,永不再回来。
澄澄听到这三个字,不知怎么,困惑地看了看母亲。
骆管家踌躇着说,“其实,我相信郝先生如果知道你和贺先生离了婚,一定会给你一个合理的安排……”
“呵,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安若苦笑着摇了摇头,再说什么是合理的安排,“这世上有一个成语叫身不由己。我原以为,心甘情愿躲在郝太太身后多年的你,应该比我更能理解这个词的涵义。”
骆管家一怔。
安若拉着儿子,转头踏上酒店门前的台阶。
骆管家在背后又叫住她,“有件事,刚才出门时,太太让我问问你。关于你的儿子澄澄……”
安若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冷冷的打断了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你们郝家都将迎来一个真正的孙子。”
“可……”
“我和郝家没有任何关系。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安若咬牙切齿的说着,义无反顾的走进酒店。
她知道,郝母这是对澄澄的身世还放不下吧!不过,现在的她,打心眼里痛恨郝家,痛恨一切和郝家有关的东西。恨鬼迷心窍的郝母,恨给母亲带来一生不幸的郝父,恨他的优柔寡断,更恨那个听从父亲遗命,骗了自己,让自己无可救药爱上他的郝驿宸。
安若心不在焉的站在总台前,对总台侍应生要求,取回自己托管的行李。
澄澄扯了扯她的衣袖,苦恼地问:“妈妈,真的只有我们两个去美国吗?”
“嗯。”安若几乎知道他要问什么,蹲下身,耐心的向她解释道,“澄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离婚就是以后再也不会和我们一起生活,但我和爸爸还是朋友。如果你特别特别想见他的时候,可以和他视频电话……”
“我知道,就像Dave的爸爸妈妈一样。”澄澄说了一个以前生活在美国邻居小朋友的名字。看起来,他对这件事的接受程度比安若想像要快。安若顿时安心了。
可澄澄接着又问,“那程程,还有她爸爸呢?也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他们……”安若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提到他们父女俩,“他们当然不和我们去。程程有自己的妈妈……”
“骗子!”澄澄的小脸上,居然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
“什么?”安若不解。
“他骗了我!”澄澄撅了撅嘴,无比委屈地看着母亲。
“谁?谁骗了你?骗你什么了?”安若越发迷惑。
“他说只要我和他一起保守那天晚上的秘密,就会……”
可惜,澄澄话还没有说完,侍应生把她们的行李箱拖了出来。安若只把暂时丢开儿子,直起身和对方交接。
这时,母子俩的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男声,“怎么,你要走?你这个时候走,只怕会错过一出难得的好戏。”
他语气里沾沾自喜的味道,让安若说不出的讨厌,却又不得不回头,面对谢昊亭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看他那悠哉悠哉的样子,好像在这儿等了有一阵。
“谢先生,如果你是来给我们饯行的,我很感谢。如果你又想请我看你耍的什么阴谋诡计,那么对不起,我没兴趣。”安若不客气的戗道。
对于这个自称和她有血缘的男人,安若实在亲近不起来,仅管她十二万分的相信,他对自己并无恶意。
可谢昊亭并不介意她恶劣的态度,似笑非笑的凑近她耳边,低声说,“这一次可不是我耍阴谋诡计,而是我那位心思慎密的姐夫,没想到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居然反算计了我一把,狠心把我那个眼巴巴只想要个孩子的姐姐推进火坑。只可惜,他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安若云里雾里的看着他。什么螳螂,什么黄雀。郝驿宸不是去了他们谢家,要为谢雨璇怀上了他的孩子庆贺的吗?
谢昊亭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良久,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安若,你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傻。你就这么放任郝家原本属于你的产业,丢给跟郝姓没有任何关系的郝驿宸吗?”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安若震惊地瞠大眼。这事……不能让余人知道!正如郝母所说,一旦公诸于众,将会引发亦安的大震荡。
“郝驿宸他现在在哪儿,他知道……这件事了吗?”见谢昊亭脸色沉郁,若有所思,安若心慌意乱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刚才说的火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