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把程程送回到病房后,回诊室,先给自己泡了杯热茶。
望着茶杯上氤氲的雾气,在眼前妖娆的打着旋,想像着那位王秘书此时大概已经把文件全部销毁完。一旦等郝驿宸,或是他的秘书,发现他桌上的那份文件不见的时候……
安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是她偷了郝驿宸桌上的文件。
是她冒充郝驿宸办公室的人,给王秘书打的电话。
是她偷偷躲在楼上的茶水间,看到王秘书下楼后,及时把文件混进了需要销毁的文件堆里。
这位王秘书,既然当年敢帮谢雨璇做伪证陷害自己,借用此事,平步青云,今天就该受到点惩罚。
还有……
谢雨璇这个女人!
安若把那份从郝驿宸办公室内,拿回来的“样稿”,小心翼翼的收进抽屉里。
又拿出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
哭过的眼睛,略微红肿,皮肤被泪水摧残的有点皴,下巴还沾着一点被纸巾擦过的浆子。
她一定要把这些年流过的眼泪,受过的委屈,一点一点的讨回来。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郝驿宸应该已经抵达澳洲,下了飞机吧?
安若正准备再拨一次他的号码,手机却先于一步响起来。她忙不跌的接起电话,“喂,是驿……”
她得庆幸,没有先叫出郝驿宸的名字。因为电话里传来的,是贺天擎筋疲力尽的声音:“安若。”
“你……怎么了?”安若的声音,充满了惭愧。
从去到郝驿宸的办公室,看到那份“样稿”后,她就被那份“样稿”彻底摧毁了理智,完全把贺天擎丢到了脑后。
重点是,她差一点就不顾一切,丢开贺家给予自己的所有恩情,把真相全部捅开。
“告诉我,我公司总部发来的文件,你放在哪儿了?”贺天擎嗓音沉郁。
“我……我收到你书柜里,怎么了?”安若不明就里。
“那你看过了吗?”贺天擎追问。
“嗯。看了。”安若没有否认,她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那你有把文件内容告诉过其它人吗?”
“没。”安若斩钉截铁,问心无愧。
贺天擎沉默了一阵,似乎在反复咀嚼、消化她的这个“没”字。
今天,他退掉机票,携同助理再去拜访两位股东,却吃了对方的两个闭门羹。
这种花费几十个小时,不眠不休,最后只收获失败的结果,让他倍感沮丧。
他不愿相安若出卖了自己,但似乎又不得不接受被安若出卖的事实。
“真的?”他在电话里,抛出质疑的两个字。
“既然你不相信,又何必打电话来问我。”安若有点生气了,她很少用这种恶劣的态度,面对贺天擎。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直堪称“相敬如宾”的典范。
“那好吧。我道歉。”贺天擎吁了口气,率先让步,“我现在还得辗转其它地方。要推迟几天再回去了。”
“你要去哪儿?”安若的心一悬。
贺天擎滞愣片刻,“你以前从不关心,也从不会问我的。”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会告诉我。即使告诉我,也有可能是假的。”安若的脾气,又上来了,“就好比这一次,你明明去的是香港,还信誓旦旦的告诉我,要去什么东南亚。”
“谁告诉你的,又是郝驿宸吗?”贺天擎音色趋冷。
“不是。”安若懊恼地闭上眼睛,捏了捏了发酸发涨的鼻子,“贺先生,你可以对我撒谎,但你不能让机场的播报员对我撒谎呀!”
贺天擎没有否认,也没再辩驳。
“天擎,你变了。”安若的声音打着寒噤。
“那是因为你一直没变。”贺天擎马上反诘。
“你这是在怨我,恨我,怪我,没有爱上你,没有接受你吗?”安若坦诚不公。
“不。我只怪我自己。没让你爱上我,接纳我,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有吸引你的魅力。”贺天擎一字一顿,醇厚清朗。
结婚五年,他们从没有红过脸,斗过嘴。可这短短的三天,却吵了两次架。
“好吧,就这样,我该挂了。”贺天擎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哪儿。”安若几乎已经猜到他的目的地。
贺天擎又谨守沉默,没有说话。
“你……别去了,天擎!”安若极力劝阻道,“郝驿宸他今天早上已经飞去澳洲……”
“澳洲?”贺天擎沉吟了片刻,“原来,他是要去澳洲……”
安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猜错了。而且,还不小心说漏了嘴,“不……不是的。”
“他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个?”贺天擎转而又开始向她发难,“你还说,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
安若不想再替自己辩解,她现在只想化解对方的心结,“天擎。如果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那么,请放弃好吗?”
安若不想看到他们俩相互残杀,不想看到他们俩斗个你死我活,尤其是不想看到,那个温柔似水的贺天擎,化身成她完全陌生的冷血动物。
“呵,安若,你为什么要决定回到国内。难道,你是想和郝驿宸再续前缘吗? ”贺天擎一句话把安若问懵住了。
“当你每天晚上被噩梦纠缠,吓得一身冷汗,失声尖叫时,当你从噩梦里醒来,然后彻底失眠,又一夜一夜的以泪洗面时,你心里所想所念的不就是向他们展开报复吗?我现在,只不过是帮你把这些想法,付诸行动罢了。”贺天擎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安若承认,她是恨,是想报复,可她只想报复谢雨璇,报复郝母,报复害死郝姑母,和每一次陷害过自己的人。
至于郝驿宸,好像从来都不在她的报复名单上。
尤其是在得知,郝驿宸失去了记忆,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个线控木偶,任由谢雨璇和郝母摆布之后。安若的心里,对他只有不忍,不舍,不弃。
“安若,是你改变主意了,还是郝驿宸的甜言蜜语,又让你动摇了?”贺天擎略带讥讽地问道。
“不,不是的。”安若嗫嚅。
郝驿宸没有甜言蜜语,但她的确动摇了。
“安若,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我的工作。这是一场男人之间的战争,从五年前就开始。你不能插足,也无法改变!”贺天擎冷若冰霜。
在他挂断电话之前,安若隐约听到,他指挥下属去上海,而自己改道去澳洲的声音。
这是男人的战争,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甚至最后倒地牺牲的,往往都是女人。
安若颓丧地抓了抓头发,然后,久久的注视着自己死气沉沉的手机。
她要打个电话,提醒郝驿宸吗?她要告诉郝驿宸,天擎已经兵分两路,对他采取新的行动了吗?
她踌躇,犹豫,徘徊……
她围着自己的办公室,心神不定地转来转去。
直到倾泻的日光,从室内的地板上慢慢消逝。小丁敲门表示下班要先走了。安若才垂下肩头,一咬牙,抓起手机。
这一回,郝驿宸的电话终于通了。
“喂。”
“安医生。”郝驿宸的嗓音,仿似也会微笑。
“你在哪儿,澳洲吗?”安若心乱如麻,明明憋了一肚子的话,可事到临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我想告诉你……”
“你的丈夫追着我去澳洲了。”郝驿宸气定神闲。
“你……你是怎么知道?”安若诧异。
郝驿宸笑了。半个钟头前,他就接到贺天擎登上飞往澳洲飞机的消息,“贺太太,是你把这件事,告诉你丈夫的?”
“是。”安若无法否认。
“那么,你现在慌慌张张的来通知我,是想假意提醒我,向我忏悔,还是想重新获取我的信任呢?”郝驿宸像只满嘴利牙的狼,随时准备把人咬个遍体鳞伤。
“你……”安若没想到,她的好心换来的只是郝驿宸的冷嘲热讽。
“笃笃笃!”
这时,电话里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是安若极其熟悉的女声,“郝先生,如果没什么事儿,我就下班先走了。”
郝驿宸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后,泰然自若地冲对方点点头。
那是……郝驿宸的秘书!安若今天才和她打过交道,才听过她的声音。
“郝驿宸,你……你根本就没有去澳洲。”安若咬牙切齿,难以置信。
“对。”郝驿宸没有否认,也不想否认。
“原来……你在骗我,”安若仿佛被他的利牙咬到第一口,“不,你在利用我!”
“准确的说,是在试探你。”郝驿宸的嗓音,冷酷的如南极大陆下的千年寒冰,“而事实证明,贺太太,你经不起一个小小的试探,很快就露出了马脚。”
“你……”安若一瞬间仿佛被怒火包围。
这男人不相信她,这男人以为她在帮着贺天擎对付他。
他和贺天擎。一个骗她,一个利用她,一个冠冕堂皇,一个虚情假意。
“你们两个混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安若怒不可遏,把手机砸到地上。
郝驿宸只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连忙让手机远离耳朵。
过了一会儿,等他再贴到耳边,悄然无声,没有动静。
这女人,出卖了他,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还没有质问她,为什么要偷走自己的文件呢!
郝驿宸怔怔的,看着办公桌上的手机:贺太太,别以为我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你!
安若丧魂落魄的走出医院,一辆火红色,像火烈鸟似的敞蓬跑车,停在正对大门的台阶下,冲她热情的按了下喇叭。
安若也没太在意,拢了拢肩头的包,继续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对方连忙又按了几下喇叭,甚至夸张的扬起手,冲着她大叫示意,“安若,安若。”
安若不是假装没听到,而是心事重重,真的没有听到。
“安若,”对方终于忍不住跳下车,几个大步冲上来,拦住她的去路。
安若站下来,定睛一看。
尖嘴猴腮,蚕眉细眼。
头发全被梳到脑后,油光水滑。
手里捧着一大束殷红的火玫瑰,配合他咧开的厚唇,简直就是一付标准的“吴氏三俗图”。
俗,俗到家,俗得彻底,俗不可耐!
“安若,瞧瞧你,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付高高在上,爱理不理,像个女神似的。”吴威凡笑眯眯的看着她。
“吴公子,你儿子不是出院了吗?你还来医院干嘛。”安若对他从来就没有好脸色。
“来看你呀!”吴威凡大言不惭,把捧花硬要往安若的手里塞。
“对不起,我花粉过敏,不用了。”安若往后一躲,嫌恶地推开他。
“那……”他愣怔地低头看了看玫瑰,说,“那我明天给你弄个没有花粉的来。”
安若无聊地摇摇头,绕开她,继续朝前走。
吴威凡也干脆,把花直接丢进路边的垃圾桶,追上来奉迎谄媚地问,“要不,安若,你说,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的花。记得以前还在学校时,同学都爱叫你紫丁香,说你就像它一样耐寒抗旱……”
安若突然站住了,回过头,郑重其事地问:“哎,吴威凡,我办公室的那些花……该不会是你弄来的吧?”
“花?什么花?”吴威凡回头看了看那束躺在垃圾桶里的玫瑰,一头雾水。
“就是……”安若凝神想了想,觉得不对。
大学五年,吴威凡也曾给她送过花。不过,每一次都和今天一样,玫瑰,玫瑰,还是玫瑰。
像他这种俗气的人,大概以为世界上只有玫瑰一种花吧!
而且,花大把的钱,将她的办公室填满这种事,他要是做起来,肯定会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根本不会这么藏头露尾,神秘兮兮,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安若没再追问,没精打采的继续朝前走。
吴威凡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哎,安若,咱们好久没见,要不一起去吃个饭吧。我请客!”
安若冷冷的睨了他一眼,走到自己的车前,义正辞严地说,“吴威凡,你现在有家有口,而我,也是贺太太了。所以,吃饭这种事,只怕不方便。”
吴威凡嘿嘿两下,笑出声来,笑得嗤之以鼻,笑得高深莫测。让安若完全不知他在笑什么,只是反感的白了他一眼。
“安若,你就算了吧!”吴威凡摊开手,阴阳怪气地说,“也不知是你在装单纯,还是真单纯。你早年跟在姓郝的身边,就该知道,这个圈子有多混乱,多靡烂了。再说,这世上的男人,有几个不背着老婆偷腥的。你们家的贺先生装得一付正人君子,在商圈里表面上口碑良好。其实,也不过是个……”
“你想说什么?”安若不由怒目相视。
“哎,我可没有信口开河,我这可是有凭有据的。”吴威凡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张照片。
安若气急败坏的瞪着他。半晌,才从他手上接过来,低头一看……
一张一张,所有的照片上,都有相同的一对男女——贺天擎和杨婕。
仅管光线昏暗,背景模糊,但安若依然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俩面红耳赤,神情迷乱。
和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躲在酒吧间的角落里,相依相偎,忘情热吻。
两个人的身体,就如同焊在一起般,严丝活逢,密不透风。
杨婕的手,好似藤条紧紧攀附在贺天擎的背上。
而贺天擎,一手扶在杨婕的脑后,一手环住杨婕的柳腰,似乎想从她的身体上,汲取更多更深一层的爱/哺。
安若的心,像被什么剜了下。
她和贺天擎,从没有过这样的亲昵和爱/抚。所以,她也从未在贺天擎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沉醉的表情。
他爱杨婕吗?如果爱,当初为什么还要和她分开。
联想到自己和郝驿宸过往的种种,尤其是回来之后的纠结暧昧……她没有资格去指责什么,怨恨什么。
可是贺先生,她的丈夫。即使是名义上的丈夫,这几张照片,也足以让她品尝到苦涩和难堪。
照片底部显示的日期,就是贺天擎和她吵完架,摔门而出的那一天。
安若闭上眼睛,吸了口冷气。
她想起贺天擎鞋面上的泥点,想起他身上散发的浓郁的红酒味,想到自己主动献吻时,他毫不犹豫躲开时的生硬解释……
“后来,他们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这女人气冲冲的跑了。不过,你老公马上急急忙忙地追出去。再然后,我就看着,他开车载着那个女人一起走了。那个时候,最多凌晨两点,哎,那一天,他有回家吗?你该不会一个人独守空闺吧!”吴威凡添油加醋的说完。末了,还来个画龙点晴,明知故问,想把安若刺激的更深一点。
安若深恶痛绝地睖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照片摔过去,顺便再送给他一个字,“滚!”
*
安若接着澄澄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
她在贺家的院子里,踟蹰了片刻,才推门下车,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活蹦乱跳的澄澄身后,走进家门。
她和贺天擎,和这个温馨的贺家,好像因为那几张照片,在不知不觉中撕开了一道裂痕。
“怎么这么晚?”贺妈妈从客厅里迎出来, 有点不快地问。
两个老人已经吃完晚饭,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消遣时间。
“我们在外面吃过了。”安若木讷地答。
贺妈妈一边把澄澄抱过去,一边唠叨了几句,外面的东西没营养,地沟油一类的话。
安若浅笑,走过去,也在沙发上坐下。
“来,澄澄,给奶奶看看,你的手好了吗?”贺妈妈搂着澄澄,紧张兮兮的问。
澄澄连忙把一双小手,乖乖的伸到老人的眼皮子底下。
安若不明就里,凑上前,“澄澄,你的手怎么了。”
“哎哟,你这是怎么当妈的。”贺妈妈瞥了她一眼,禁不住埋怨道,“你自己带着儿子这么半天,居然都没发现澄澄的手受伤吗?我也是怕你工作忙,所以,才没打电话告诉你。”
受伤?安若的心一紧,低下头,仔细一看。
只见澄澄的两只小手背上,有两道不太起眼的血印子,即不深,更谈不上严重。
明显是老人过于心疼孙子,在小题大作罢了。
安若顿时长长地松了口气,“澄澄,你又和谁打架了?”
“这不是和人打架弄的!”贺妈妈怨怼地看着她,讳莫如深 ,欲言又止。
安若顿时不安地问,“怎么了?”
贺妈妈冲她使了个眼色,和她一起到餐厅里,分别拉开两个椅子坐下,才摆开架势说,“今天早上,我送澄澄去幼儿园时,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穿得挺体面的老太太,突然冒出来一把抱住了我们家的澄澄……”
这是……
安若的呼吸一窒,心里恍惚已经有了答案。
“她也没说她是谁,就是一个劲地缠着澄澄,问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尤其问他是几月生的。”贺妈妈心烦意乱的说道。
“那澄澄是怎么说的……”安若也有点慌了。她没有想到郝母还没死心,居然到了追去幼儿园去抢孙子的地步。
“澄澄早被她吓得哭起来。不过,我都跟她说了,澄澄是八月的,姓贺,是我们贺家堂堂正正的长孙……”
贺妈妈的话,表面上是喂安若吃了颗定心丸。但这纷纷扰扰的一天,给安若带来的却是一夜的噩梦:
她一会儿,好像看到贺天擎与杨婕就站在她床前,不顾她的尖叫和反对,放肆的纠缠在一起;一会儿,又见到谢雨璇带着一帮张牙舞爪的女鬼,朝她气势汹涌的扑来,再一会儿,仿佛看到郝母凶神恶煞似的,举着一把剪刀,说要剖开她的肚子,抢回郝家的孙子。
终于……终于……
她看到了郝驿宸凝重的背影,等她欣喜若狂的奔过去,郝驿宸却冷酷无情的丢出一句,“你是贺太太,你现在是别人的女人……”
他推开安若,任由她跌进无边无际的黑洞里……
安若惊呼一声,一身冷汗,坐了起来。
第二天,当她走进医院时,她觉得整个人头昏脑涨,虚脱无力。
尤其是看到小丁惊喜交加的冲她跑过来。她心浮气躁地问,“怎么,难道那个送花的疯子又来了吗?”
“对!”小丁笑着点头。
不过,这一次,没有郁金香,没有紫罗兰,而是一室的粉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