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街一案”所演变出来的信息是多种多样的。
权贵世家这边最安静,大人物们都在观望着朝廷诸公的表现,以此来判断风向。
坊间仍然免不了听风是雨,在说这样有失体面的事朝廷也不可能过多解释,一纸明文下来主要抓住四个字:以武乱禁,再详细一点,大概就是死了三千忠君爱国的兵士。
至于江湖,永远是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所以动得也快。
江南武林以灵江两岸分三地,江北,江南以及临海靠东的江左,一个薛轻候,就担了整个江南武林三分之一的侠义。
江湖有句俗语: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年轻一辈没多少个见过这位江北大侠,十余年前,他就闭关灵岩山,如果不是因为这起大案,习惯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武林,将很快忘记这个人,但他的称号却像座丰碑般耸立在侠义这条道上,或许更多人,会觉得那是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想要知道薛轻候的事迹,除了在老一辈的口中外,还可以前往上州郡城的品武司购买关于这位江北大侠的字传。
当然,这是在案发前。
现在这些曾经由朝廷收集和编撰的文献早就统统焚毁,关于薛轻候这个人的介绍也已另起书稿,从白榜移出,便连黑榜也容不下,直接丢进了《大虞王朝佞臣恶贼录》中。
相信几百年后,对于这个男人世人也将会有不同的看法,但眼下,他依旧是那位喜欢秉持公义的江北大侠。
而在棋盘街一战中,他告诉了天下人,就算是后浪也很难将他推走。
一人独对三千甲士,听说最后只剩下三百破甲残兵,虽侥幸活下条命,此生却再难动武,想来也知道战况有多惨烈。
至于薛轻候的尸体,有传被当场砍成肉泥,有传被天后以铜汁铸成了铜人,众说纷纭,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位江北大侠已经死了,不管他死之后是怎样的,至少,当时是壮烈的。
关于这件事的起因,外戚祸国这种事,与历史上各朝各代的都一样,无非就是霸田圈地养恶奴,横行乡野干乱政。
不是没有言官弹劾过,但基本都是不痛不痒,甚至有不少言官后来不知何时就成了独孤家的坐上客。
薛崇举上书当天,就有御史台的侍御史跳出来弹劾这位工部老侍郎,所列举的罪状也都是一针见血,您能说御史台没能人?
西山独孤家生了一个好女儿,把她捧为了天后,而这位好女儿,也给独孤家回报了两顶王爷的大帽子,并让整个独孤氏稳稳地坐在了世家门阀的最顶层。
灵岩山薛家也生了个好儿子,在江湖中提起这个名字,没人不拍手称赞的,他前半生给了薛氏很多,但最后,却将这个家族推向了毁灭的边缘。
平心而论,薛轻候给薛氏的,远不及他最后拿走的。
涉及五服宗亲,大约两万多条人命,眼下正分两路朝洛阳去,这些人都将拿自己的命去填独孤家那位女儿的怒火,去给灵岩薛家的那位儿子陪葬。
尽管如此,江北大侠还是那位江北大侠,他虽然已经死去,但那座大山一样的名号还竖立在那里,它就像宝藏般,等着天下英豪前来瓜分。
对于刚出道不久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并不在乎薛轻候过往的传奇经历,也不在乎他于棋盘街上所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他们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
行侠义事。
“太平年间,竟然也会出现这等惨绝人寰的祸事,哼,那位妇人一句话,倒是让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师兄师姐你们看,咱们来得倒是对了!”
四匹来自北地冼河牧场的高良大马,只有那里的踏雪赤焰骏,才有这四蹄雪白,周身泛红的特征。
坐在上面的四个男女,也有代表着他们身份的特征。
出自江南“一张机”的锦衣玉袍,有其最巧手的苏绣工艺,精细而雅洁,穿在身上既显华贵,又不失韵味,左胸前的那一朵白色云纹,更是将四人来历明明白白地挂在身上——云天宗。
适才说话的是个未及弱冠的锦袍少年,扬着马鞭对行走不远处的押解队伍遥遥一指,面露愤慨之色,随后把视线移到那个身披淡黄轻衫,头戴凤钗,有着一双漂亮大眼的妙龄少女身上,自己,也多了一些期待。
目视前方的蓝衣青年也要开口,四人中以他最年长,两道不浓不淡的剑眉一扬,语气铿锵:“朝廷众臣碍于那个妇人的淫威,只能忍气吞声,我等江湖中人却不能忘了肩上责任。”
身披黄衫的妙龄少女一直都处在兴奋的状态,好像刚从笼中放飞的小雀,白皙的小手握拳挥起,激动道:“两位师兄说得对,外山的弟子都来了,咱们内山的怎能不露面,今番就是要与各路英豪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她说完笑嘻嘻地转向一旁不动声色的清雅女子,面带讨好道:“书陵师姐,你看,还是出来好玩,闷在山上多无聊。”
腮凝新荔,顾盼神飞,清雅女子人如其名,见之忘俗,一件青色长裳,却有鸿儒书气,短剑悬于腰间,又不失英姿飒爽。
她莞尔一笑,黛眉却微蹙,目视着驿道上慢慢分出,好像做警戒巡游,却在迂回之时迅速向这边包抄的两拨护卫。
“不好,快走。”
清雅女子大惊失色,一拉马缰,急呼伙伴离开。
可为时已晚,哪怕坐下是良骏,也比不上这些已经提起速度的护卫。
燕来跃马在前,看着因为内心慌乱,而在马上东摇西摆的黄衫少女,抄起手中弓弩,轻轻一扣。
泛着冷光的弩箭从少女白皙的脸颊边擦过,破空的风声仿佛恶魔的低笑,吓得本就慌神的她差点摔落下马。
“想死就继续跑。”
燕来再次把弓弩举起,冷声警告。
......
......
这是上岸后的第五天,队伍在南阳码头登岸后并没有进城,而是在外边休息两天后就继续出发了。
南阳城兵马司也按照朝廷的旨意,抽调了四营人马协从护卫,过沧澜山地界后,再由京南州道的重阳兵马司负责,一路接力下去。
这几天队伍四周出现了不少江湖人士的身影,或左右尾随做些挑衅的动作,或在不远处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燕来自得书生太监提拔后,成了巡游警戒的护卫一员,现在给了他十余个配备齐全的捕快,专门负责对这些苍蝇一般的江湖游侠进行盘问和驱逐。
对于习惯了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捕快们来说正是用武之地,把人截下来后便将他们的姓名,身份,来历一一记录在案,明摆着告诉这些不嫌事多的作乱分子:这一路咱们要是顺风顺水还好,真出了事,朝廷肯定会找上门。
如此一来,效果好了不少,就算再出现这些江湖人士,也只敢远远观望,不敢再做出什么挑衅的举动。
但总有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的,比如面前这四个刚从云天宗溜出来的内门弟子。
这两天见识了不少武林人士,燕来也对江南这边的门派多了不少了解,看到一眼四人胸前的云绣,便也猜到了这两男两女的身份。
说起来这具身体的原主还曾去过云天宗参加入门考核,可惜资质平平,悟性一般,燕家也没再多钱去捐个外山名额。
“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是云天宗的弟子!”
面对十余把近在咫尺的弩箭,便是一品高手也不敢担保自己无恙,何况四人远没到那份上,所以适才做挥斥方遒状的锦袍少年先把身份端了出来,毕竟云天宗这块招牌还是很重的,在江南一带也仅次于雨花剑台。
燕来从感慨中回过神来,弩箭随手怼过去:“不用你提醒,我只说一次,下马,双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不要触碰武器。”
“不下又怎样。”锦袍少年冷笑一声,只当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自大狂,偏就把手移向腰间,做挑衅状。
“玉剑!”
清雅女子被围住后一直注意着燕来,看他装扮就知地位在这群青衣捕快之上,先前逼停师妹的那一箭还历历在目,眼下尽管一副散漫的态度,可嘴角的那抹微笑让她内心生出不好的预感,看小师弟无视对方的警告,当即出言制止。
可还是晚了。
弩箭脱弦,嗖一声射出,锦袍少年大惊失色,也算他反应快,本能地一躲,从马上跌了下来,硬生生地砸在地上,喊出一声疼,下意识地摸向左肩,触手一片湿润,再看竟是一片血红,原来利箭是擦着肩膀飞过的,再晚半分,就真要扎里面了。
“贼子!”
“孟师兄!”
眼看师弟被袭,作为四人领头的蓝衣青年一声暴喝,就要奋起,却被清雅女子一声急叱给震住。
后者摇摇头,示意大家理智些。
燕来不紧不慢地把弩箭再搭上,撇了眼坐在地上咬牙切齿的锦袍少年,扫向还在马上的三位,目光停留在清雅女子身上:“还算有个明白人。”
“混蛋!”
先前被一箭吓得没了分寸的黄衫女子看到自家师兄被射落下马,气急败坏地指着燕来大吼:“你不能这样,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谈王法?”燕来眼皮子一抬,正愁没借口,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朝廷早有明文公告,沿途遇上押解钦犯进京的钦差队伍,闲杂人等一律退让,违者以同罪论处,既然这位姑娘要谈王法,咱们就好好谈吧,下马,把兵器给我下了!”
最后一声大喝,直接把黄衫女子给震住了,仓惶间竟不知作何应对。
一干捕快原本还对云天宗有所顾忌,毕竟都是在南边找饭吃,能不沾恩怨就尽量不沾,可县官不如现管,眼前这长陵县上来的小子可刚得京都贵人器重,那尊大佛就在不远处,再有畏惧也得分个先后,想不听话都不行。
“下马吧。”
清雅女子知道对方是要动真格的,叹了声气,率先从马上下来,待到捕快们要过来下兵器时,她看向燕来,认真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自己解。”
燕来点点头,抬手示意由得她,但那把弩箭也移了过去,气得清雅女子白皙的脸上当即现出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