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黑衣人登船,除了燕来受伤,还有另一件事像水落油锅,炸开了——兵马司内有人勾结钦犯。
这也就解释了作为营指挥使的李一笑最近为何总是提心吊胆,但凡那位京都贵人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像准备抓他前去陪斩似的。
军指挥使大人那天亲自登船过问,被那太监给关起门来一通训斥,出来之后就把他扒拉到了面前,一顿痛揍。
要说这太监也够阴,明明自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你要打还是要杀的动手便是了,拉我上司进场干嘛。
可怜就因为这样,李一笑成了两边都不讨好的受气包子,他自觉委屈,但没过几天,就委屈不起来,赶紧一乘船,直接跑军指挥使那边求救去了。
因为那内奸真就出在了他的麾下,这事儿要追究起来,完全是可以同罪论处的。
同的那个罪?当然是薛家砍头的罪。
“大人,这次可不是开玩笑,你就看在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替小的说说话,我真不知道姓赵的他们敢吃里扒外,和薛家的人勾结啊。”
“求?我替你求,谁替我求!等着吧,等着把咱们都杀了,索性一了百了!”
李一笑跪在那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不行啊,这样不行啊,真要死的,从地上跳过去,一把抱住要摔门出去的那根大腿,哭嚎道:“大人,您不能丢下小的不管啊!”
“你个怂货,放手!”
“大人不答应我不放!”
“你他娘的屁股是不是又痒了,撒手!”
李一笑怂了,可怜巴巴地追在后面,依旧哀求个没完,直到对方登上小船,这才知道大腿没有放弃自己,当即抹干脸上的污糟,又换了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书生太监正在提笔,准备把近日的情况用飞鸽汇报回京,听下边的人来报,说军指挥使范义要来见,想了想,准了。
那边一得宣,便迫不及待地进来了,不过那个一向琢磨不出态度的声音也刚好飘来:“范军使最近倒是闲得很,三番五次到这来,莫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薛烟客关在哪。”
这话诛心得很,何况还是在他兵马司刚出内奸的敏感当口。
范义脸上一阵青白,知道这位面容森冷的书吏来头也不小,不是他所能惹的,当下告罪道:“先生莫怪,卑职只是...”
“你不是他的卑职,不要乱给人面子。”内间那不冷不热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一下范义就更尴尬了,你两人置气,拿我撒什么,只有假装不知道,拱拱手,撩开帘子进去了。
虽说大腿过来撑腰,但李一笑眼下还是热锅上的那只蚂蚁,只敢在下边候着,不敢上去,可不巧,正好就见燕来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有些不解:“这臭小子来这干嘛?”
燕来虽说早就痊愈了,但上边没发话,也没人敢安排他离开,于是就造成了他依旧待在那间舱房内,像被供养起来,每日还有人送吃送喝,倒是比谁都要过得舒心。
赵都头那些人的事他后来听说了,意外归意外,但联想到那天与他过完招后的对话,就不觉得稀奇了。
薛家毕竟盘踞江南多年,他们又都是江南出身的兵士,或许早就有关系,就算以前情分生疏,但用银钱捂一捂,怕也熟了。
勾连薛家,这当口论什么罪,是完全不需要遵照大虞律法来定的,如此一来,赵都头等人的结局,可想而知了。
“长陵县燕来,见过营使大人。”走到这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中年武将,燕来行了个下属礼。
“你就是燕来?”李一笑也是第一次单独面对这个曾被他列入过黑名单中的少年,故作威严道:“不好好养伤,跑这里来做什么,这是你随便溜达的地方吗。”
燕来只当他脾性一向如此,倒没觉得有多针对自己,回禀道:“前两日借了莫貂寺的几本书,现下来归还。”
李一笑觉得这小子忒不识趣,真是讨厌,不耐烦道:“休要狡辩,还什么...”
等等,他说借谁的书?
话机一转:“你认识莫貂寺?”
燕来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运气不好,撞人家枪眼上了,可现下看他语气一转,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老实道:“不是很熟。”
李一笑纳闷,这话里的意思是还有点交情咯?正踌躇间,又见一个衙役打扮的青年朝这边走来。
今天吹的什么妖风,这些衙役怎么都扎了堆往这边跑?
“长陵赵高,叩见营使大人。”
这个就“不懂”规矩了,老子又不是你常属上司,你叩见个屁啊,不过看他姿势放得低,人又跪了下来,这些细节上的事就不必在意啦。
随口又问道:“来此何事。”
赵高抬起头来,一脸肃穆道:“回禀大人,卑职是奉貂寺大人传召而来。”
眼神往一旁表现得无所事事的燕来一扫,心里嘀咕,这家伙不是说被刺客差点弄死了吗,怎么这么快又活蹦乱跳了,哼,真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倒不是他消息闭塞,主要是案发在晚上,燕来受伤后就直接被送到那间舱房去养伤,一躺就是五天,之后能下床了,森冷书吏又下令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他自己也躲在房内寻个安静,暂时就和衙役那边失去了联系,便是莫良道也以为他依旧不生不死,想去看又不能去,还在干焦急担心中。
李一笑觉得最近这股风气不怎么好啊,先是自己兵马司的人被逮了,现在这貂寺大人又好像特别看重这帮衙役,莫不是因为这件事,还要让这些江宁府跟来的小官吏,骑在自己头上拉屎?
他不得不担忧起来,可哪怕结果是这样也没办法,谁让自己屁股不干净,被人嫌弃是理所应当的事,没被丢河里就不错了。
现在军指挥使大人在上面也不知道情况怎样,这边两个衙役的身份看着又敏感,愣是让李一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态度,只好背过身去,装在思考要事。
赵高当了这些日子的长陵小队长,职务上的觉悟已经越来越高,看到燕来没什么大碍,还在这里闲逛,自然很是不爽,想要拿捏他道:“你伤既然已好,为何不回去报道。”
燕来撇了他一眼,这才当了几天不入流的火头长,尾巴就翘起来了,真让你当官,这鼻子不得拱到天上去?
微微一笑:“莫貂寺让我多休息。”
赵高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脱口问道:“哪位莫貂寺?”
燕来咦了一声,反问道:“这船上有几位貂寺大人?”
赵高怨毒地瞪了他一眼,也怪自己嘴快,这么蠢的问题怎么就问出来了,不行不行,以后要多想想,是了,那位貂寺大人说的没错,要多读书,书上不是有说什么三思而后行吗,那我以后说话也得三思之后再讲的。
燕来怎会想到今日随口间的对话,倒成就了赵高后来在学习上的发愤图强,要是知晓有这因果,他也不知道当下会不会后悔。
李一笑倒是听得明明白白,背负在后的手指不断地敲呀敲,像心里的嘀咕一样。
看来这姓燕的颇得莫貂寺赏识啊,这姓赵的还一般一般,也是,姓燕虽然已经十八九岁,但总比这姓赵的都二十多了,要是现在才割...
他没忍住用手摸了摸发凉的裤裆,也就是燕来和赵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知道还不得吓死。
楼下的勾心斗角最终因为楼上的脚步声而中止,范义踩着沉重的步调下来的时候,李一笑当即像只哈巴狗般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军指挥使大人哼下一声,很是嫌弃地将他推开,连看都不看,大步离去。
啪!李一笑兴奋地一捶手,成了!也不理会在场还有两人在看,欣喜若狂地追上去,没多久,便听到他那风骚般的声音传来。
有小厮看到了底下的两个衙役,问了句哪个是赵高,赵高就学着范义一般,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跑上去了。
神经病!
燕来嘴角一抽,这船上都是些什么人,从上到下就没个正常的。
他突然有点想回家了,不过还是不明白,那莫貂寺把这三本书给自己算怎么回事?
《玉清道墟》,一看就知道是道家的东西,玄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又感觉内里描述的东西与自己息息相关,比如真气流动的时候,会产生某种共鸣。
《左贤论》,这本书的内容倒是让他惊讶,因为里面的学说竟和前世儒家的东西有重叠,不得不多看了几遍,被里面的万千气象给吸引。
倒是那本薄薄的《十轮经》对自己现下的冥想修行有辅助,这也让他很是惊喜。
每当心烦意乱的时候,这十轮经里的内容都能够起到一定的调和作用,从何再次进入冥想中,而不是每回被一些细微的声音打扰之后便不得入定。
归纳而言,佛家的东西能够让他静心,有助于提高修炼真气的速度,而道家的东西似乎对真气的运转有微妙的推动,这点他还没有能够完全参悟。
这三者里面,最捉摸不透的反倒是看得最明白的儒家,因为越是往里钻,燕来越觉得如鲠在喉,有什么压抑在心间难以抒发。
但挤压在心口的却不是悲喜情绪,而是一种单纯的,想把脑海中闪过的那一点灵光,捕捉到的那些玄幻莫测的万象之景给表达出来。
正因为这样,这几天他被这三本东西搅得实在难受,便连那两缕真气都出现絮乱的状况,感觉自己像是要走火入魔,这才赶紧借着来还书,顺便咨询一番。
不过他也多了个心眼,早早就把里面的内容给背熟了,就算不笨也知道这三本东西价值不菲,何况是他这么个活过了一世,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