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罗典主持岳麓书院,凭了自己渊博的学问,诚朴的人品,万人敬仰,天下学人云集岳麓,相与从游。他掌教书院共二十余年,培养生徒数千之众,中进士者亦数百。为此朝廷有感其德,有感其教化之功,先后四次提奏,吏部八次记录,而为天下书院院长之最。特别是两次喜赴鹿鸣宴,更是让“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方外神仙,羡慕得要死。
却说前文所述的那神仙,一日驾了祥云,飘游到此,却被岳麓山盘旋的紫气挡住了去路,于是便按下云头,掐指一算,这神仙便知端详,竟是生出许多的羡慕与景仰来。但他发现这盘旋的紫气间,亦是夹杂了骄侈之气,这骄侈二字,是万万犯不得的,实乃人生之大忌。于是神仙想了,何不借此超度一番,一来向这大福大寿之星道个祝福,二二则煞煞这些达官显贵、文人学士的傲气。有了如此想法,就把自己变化成了个肮脏的丑八怪老道,而前来凑热闹。
且说这些达官显贵、文人学士本来对这些和尚道士没有正眼瞧过,很有些瞧不起的味道,更何况乃一介肮脏老道,于是出言相讥,几欲谩骂。没想到,这些达官显贵、文人学士所为却是正中了神仙的圈套。
于是神仙露了一手功夫,用扫把蘸了黄泥,在赫曦台的白墙上,大书了一个“寿”字,让这些达官显贵、文人学士傻了眼,继而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肮脏的老道,竟是一个方外的神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呀”。神仙大书了一个“寿”以后,驾云而去,杳若黄鹤,却给岳麓书院的所有士子学人上了极为深刻的一课,即学无止境。也给罗典上了一课。罗典此刻已年届九十,可谓福寿双全,为什么神仙只仅仅大书一个“寿”字,却剩下一个“福”耶?参加鹿鸣宴归来,罗典一直在思考,他对自己近一个世纪的为人,一一地作了回忆,仕途发达,事业有成,却少有挫折,丝毫找不出无福的痕迹。罗典的教学与前任山长、院长相比,却有明显的区别。他不大愿意关门讲学,作灌输式的教法。自他出任院长开始,就对书院的环境进行大刀阔斧地改观,栽花种竹,把岳麓书院八个佳胜之处进行了完全的美化,命名为“柳塘烟晓”、“桃坞烘霞”、“桐荫别径”、“风荷晚香”、“曲涧鸣泉”、“碧沼观鱼”、“花墩坐月”、“竹林冬翠”,每日领了弟子游玩其间,或讲论、或争议,使弟子在一些无意的游玩之间悟出一丝道理来。
却说神仙大书“寿”字去后,暗留一“福”而不书,让罗典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个究竟来。一日,罗典带了弟子来到赫曦台,众人品评了神仙的书法,大大地感叹了一回。但对为什么空留一个“福”字却仍是无法找到答案。时有学子唤做欧阳厚均者,呆呆地跟了恩师半日,终究不语,他静静地立在那个“寿”字的面前,出神地望了一回。他只觉得眼前金光闪闪,这个寿字竟然活了,而且化做了一条金龙,上下翻滚腾跃,他用力地擦了擦眼睛,所见仍是一样。“见鬼啦”?他想,“这明明是一个寿字,怎么会是一条金龙呢”。
当然,他清楚这是仙迹,或许暗含了玄机,这神仙是不是认为,书院藏龙卧虎呢。或许他认为恩师乃是蛟龙,故留一“福”让恩师去写?于是他很胆怯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师兄弟们根本就没有从这些方面去议论过,他提出这种看法,是否会招惹非议?但他确实看到了这个寿字化做了金龙。“小生想这个方外野人,肯定是认为恩师乃人中蛟龙,而且已寿逾八旬,故书一‘寿’字以暗喻。”他说。
欧阳厚均此言一出,师兄弟也就哗然,对欧阳之说众说纷纭,亦有数十人像欧阳一样,立到了这个“寿”字的对面,又以朱子格物致知的方法,静静地观望,“格寿寻龙”,固然有了许多学子,有欧阳厚均的感觉,见有金龙飞舞。在听了欧阳厚均之言以后,罗典心有灵犀。这罗典本是极具宿慧的,尽管他独尊儒学,然而却是博览旁通。对释道之说极为精通。见欧阳厚均道出了玄机,点额拍手,“妙,妙啊!此地藏龙卧虎!”见恩师对欧阳厚均持肯定的态度,众生附和。
“恩师何不大书一福与之匹配也”。也就有学子备了神仙用过的扫帚,蘸了黄泥,很尊敬地递到了罗典的手里。罗典清楚,尽管自己的书法堪称一绝,然而与这仙迹的“寿”字相比,无论如何是不能匹配的。而且他清楚神仙之所以空余福不书,并不是为了考他的书法,就算是为了考他的书法的话,也仅仅是为了警示于他。为了警示于书院的学子“戒骄戒躁”。他清楚要写这一福字,用手写,仅仅只是图其表,更重要的是要用其心,是要用他的心血去写啊。他轻轻地接过了学子递送的扫把,却久久地不肯下笔,这个福的分量太重了啊。比起这个神仙所书的“寿”字要重得多。他仿佛见到周式,好像见到了朱熹,见到了张栻,见到了历朝历代的山长,他们用了异样的目光盯着他。这目光充满着期待,充满着赞许,充满着惆怅与迷惘。他记起了当天,神仙化做肮脏老道挤进赫曦台时的情景。达官显贵、士子学人的骄侈与无礼,肮脏道士的鄙夷之态,罗典的心也就紧缩着、战栗着。这个“福”字到底该怎样写呢?祖先所传“传道以济斯民”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世间的一切呢?成不骄,败不馁,还是有了成绩就趾高气扬,目空一切耶?他把扫把举起又轻轻地放了下来。士子见恩师如此举棋不定,不解其故,只道是恩师见有仙迹于上,不敢再题。就好像当年李太白游黄鹤楼,见了有崔颢的《登黄鹤楼》已经写绝,而不敢再题一样。也就有些鄙意。他们又怎么清楚,此刻的罗典,内心正打翻了一个五味瓶,咸的、酸的、甜的、苦的、辛的俱齐呀! 罗典见状,早知其意,启齿相问:“做学问何为贵?为官何为贵?做人又是何为贵耶?”众生见恩师如此相问,而且极为严肃,根本不是平时侍游的随和之态,也就不敢随意对答,竟是呆立而三缄其口。
见众生不言,罗典似有所悟,于是语重心长告诫说:“做学问恒为贵,做官廉为贵,做人诚为贵,昔者,赫曦台道贺,那情景诸生尚能记否?”
“很是记得”,众生回答。
“出言相讥老道者何人耶?”见恩师问及此事,众生愕然。他们清楚,恩师对于当时的情况一直耿耿于怀,自老道大书“寿”字 ,露了真相,尽管鹿鸣宴上,他罗典出尽了风头,沾尽了春光,却终究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兴趣。因为在赫曦台出言讥讽老道,苦苦相逼老道者,乃岳麓学子,亦或已经做官,中了进士的原岳麓学子,如此的骄侈,如此的不能相容他物,可谓博大心怀欤?于是他感到有些痛心,此乃当大任之士乎?能经世济国之士乎?见恩师如此,众生慌了,忙齐跪拜于地,口称:“恩师教诲极是,弟子铭记于心就是了。恭请恩师宽怀”。
见众生齐跪,很有愧悔之意,罗典也就欣慰了许多,继而猛悟,这不正是当时神仙大书“寿”字之时,暗藏的玄机么?即让学子清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这岂不达到目的了。命众生起来,露了笑容,重操扫把微微的一运气,在墙上大书了一个“福”字与“寿”字相对。
且说巡抚姜晟,因主政湖南功不可没,特别是把岳麓书院院长由过去的巡抚或太守独聘改为由社会贤达公议的办法,朝廷认为很有开拓性,在全国推广。加之岳麓书院在罗典的经营打点之下,人才辈出,数年间参加廷试,中进士者不计其数。
而且这些进士,为官都像其师罗典~样,很有政绩。乾隆十分高兴,又以教化之功,表彰了罗典,却让姜晟大大地得了好处,做了湖广总督,兼任湖南巡抚。然而就在姜晟的官运正旺之时,湖南却发生了一起乡试的弊案,同是岳麓书院的士子彭莪和傅晋贤,参加了这届乡试。因傅晋贤做了手脚,偷换了彭莪的试卷,使得傅晋贤中了首榜,成了乡试第一名解元,而彭莪却只是中试。事情发生以后,彭莪很不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罗典,把罗典气了个半死。虽然彭莪、傅晋贤都已考中,对于恩师来说,本来无须再言。但罗典却认为,傅晋贤的所为有侮人格,有侮书院名誉,定要将此事披露曝光。因傅晋贤乃大户人家子弟,家有百万钱财,先是以银买通了主考、书吏作弊。事发后,以万金收买了彭莪,让彭莪缄了其口。
且说这彭莪,乃农家子弟,家贫,父早逝,全靠其母做女工之所得以资读书。见傅晋贤出了万金,有平息之意,而且自己中了举人,只不过被傅偷了解元之名。其母又何曾见过如此多的银子,看了成堆成堆白花花的银子,彭母眼花了,竟是一个劲地劝说彭莪,让其放弃。然而罗典却不同意,认为是败坏了德性,这可不是一个举人、一个解元、甚至一个秀才可以干的。当年他任四川学政,不就为一个类似的学案而大动过干戈么?见罗典执意要申报朝廷,姜晟也就有些急了,尽管此案中,姜晟确实没插手干预,没有得过傅晋贤一分半文,但乡试时姜晟监临过考场,负有领导责任。于是也就邀了罗典,百般地劝说,好歹请其放弃,缄口不报了事。见劝说无效,姜晟亦是无法。朝廷接到了罗典的报告也就大怒,下令将姜晟以下的所有官员,该降的降了,该免的免了,姜晟终因监临不力而出了纰漏,受到朝廷的处分,判了个革职留任,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姜晟终于免了湖广总督之职,也就怀恨在心,但见了罗典终是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