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岳麓书院已是一败徒地了,老弟日前登山查看,偌大一个书院,空空无人,已是草长莺飞,尘灰尽染矣。”
“房逢年却是何去何从耶?”
“房逢年另谋高就,成了巡抚大人的红人矣!”
吕南村接着又把城南书院的一切,一一地告诉了王文清,却听得王文清满腹牢骚起来,几乎是拍着桌子,大骂起房逢年来“房逢年匹夫!房逢年匹夫!……”
骂过之后,却是眼露凶光,他狠狠地对吕南村说:“吕大人何不作折参奏杨锡绂呀,放了现成的千年学府不予管理,却擅自拔出库银,重建书院,这岂不是慷国朝之慨而立私人之碑乎!罪责不轻也!”
吕南村苦笑着:“廷鉴兄,所言极是也,擅动库银罪责不轻也,只是老弟乃小小一个太守呀!又岂能撼动巡抚这个大树哉?参奏一事,从长计议。只是这岳麓书院,真是不能含糊矣,让弟守此郡,不能恢弘书院,小弟愧对列祖列宗也。”
听了吕南村所说,王文清真个是又懊恼,又激动,他不好再说什么,他做过官,他也清楚官场的游戏规则,但他终究有些认为吕南村胆小怕事,处事圆滑了。
“廷鉴兄所操郡志之事,进展若何?”吕南村笑眯眯地看了王文清,不禁眼珠子飞转起来。
“进展尚可,众同志努力同心,已是总撰统编之际,不出二月,即可付梓矣!”王文清不知吕南村之意很认真地说。
“看来,恢弘岳麓,寄望于房逢年,是绝无希望了,房逢年主城南,意欲与岳麓分庭抗礼了。廷鉴兄,能否助老弟一臂之力?”
“大人文韬武略,乃旷世高才,尚有何事为难,用得着愚兄乎?”
“待廷鉴兄完了郡乘之事,替老弟入主岳麓书院若何?”
吕南村兜了大半天的圈子,终于说出了目的。却把王文清急得跳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也!大人欲言他事,愚兄尚可滥竽充数。只得这山长一职,愚兄何德何能,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十六年前,愚兄已在岳麓山充数过一年也,如今七十有七矣,迟钝矣,说不定一气不接,岂不有负大人,更负学子!”
王文清一副焦急之态,他跳了起来,就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却是一边摆手,口里叨唠不住。见王文清如此模样,吕南村真是有些好笑,却又觉得有些好哭了。
“廷鉴兄伺‘必如此,何必如此也?待郡乘竣工之后再议如何?”
“他事尚可,山长一职万万不能胜任,愚兄告辞!”
王文清见吕南村缠着山长一职不放,他急了,匆匆忙忙逃也似的走了出来,离开吕南村回府。王文清真的觉得有些恍惚了,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做岳麓书院的山长,这本是极为神圣的事!作为儒生,多少人曾梦寐以求也;然而真有多少人能担此任耶。郡志的撰修进度并没有因为王文清的恍惚而有丝毫的滞慢,两月很快过去,郡志亦如王文清所预计一般,准时付梓了。
他向吕南村交了差,打马回到宁乡。此刻早有契友鲍司马、魏县尹在家守候了。设宴洗尘,把酒临风,鲍司马和魏县尹更是尽讲些岳麓书院的掌故轶事。
“二位可是充当吕南村吕大人之说客欤?”
酒过三巡,王文清面带桃红,两眼却是神光异彩的。
“要是做说客的话,二位请便。”
他立起身来,作了个送客之势,倒弄得鲍司马和魏县尹不好意思起来。二位相视笑了一回,忙作了解释:“非也,非也,有何说客作耶?廷鉴兄,旅途劳顿,我等二位,仅为老兄接风洗尘而已,并无他意,并无他意也。”
见鲍司马和魏县尹十分尴尬的模样,王文清亦自知,自己酒后多言,不过好在他们三位实乃挚友,大有言语无忌之意。
于是三人相对而视,继而大笑,接风宴并没有变味。
这鲍司马和魏县尹,确实是受了吕南村之请来做说客的,自从会过王文清之后,他见王文清态度很坚决,自度难以说服。于是招了鲍司马、魏县尹过府,于书房密授机宜,把这个“攻关”的工作,全权托付了二位。这鲍司马是个绝顶聪明的角色,对王文清亦十分了解,所以他第二次再登王府之时,竟是回避了魏县尹。
其时,王文清正独坐书房,听报鲍司马来访,忙踱出书房,于客厅相聚,这回鲍司马全避开岳麓书院这个话题,倒是王文清说起岳麓书院来了。
“据说,省城的岳麓书院全毁啦,已是草长莺飞,衰草枯杨了,唉一一真是可惜,多次的兵革战火,毁了又建,建了又毁,怎算延续不断,如今太平岁月,却是毁了,实在是有些可惜。”王文清不无感慨地说。
“可惜!可惜个屁!不是有个城南书院取代了么?不谈这个啦,廷鉴兄,可听最近吕太守府上新闻乎?”
“吕太守府上新闻?”
“是啊,吕太守府上可出了件特大的新闻。”
“说来听听。”听说是吕太守府上的新闻,王文清的心几乎跳了出来,“快说来听听!”
“据说吕太守曾经发誓,‘吾守此郡,不能恢弘岳麓书院,愧对列祖列宗也!”
“是啊,太守发此誓时,愚兄在场矣。”
“正是为了此誓,太守要吕夫人交出所有的俸薪,说是用来修整书院和聘请山长,这吕太守为官就十分清廉,哪有多余银两,如此一来,俸薪全捐,一家数口岂不喝西北风了。太守捐出了俸薪,又辞退了家里所有的仆人,如此一来,洗衣浆衫,炒菜煮饭,就得全赖吕夫人了。吕夫人本是大家闺秀,哪曾做过如此粗活,描红绣花倒不在话下,她试着下厨,做了几回饭菜,终究半生不熟地难以下咽。于是吕夫人就有些埋怨起来,夫妻终于大开了一战,气得夫人拍了屁股,一溜烟地回了娘家,让吕太守倒是无拘无束地天马行空了。”
“此乃吕大人的不是了,堂堂一个大家闺秀,岂能作下人粗贱之活?”听完鲍司马所讲的新闻,王文清倒是替吕夫人打起抱不平来。
“其实不然,昔者陈涉说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吕夫人,又岂知吕大人这志耶!”听鲍司马说完,王文清先是不太在意,继而仔细地一思索,竟是发现鲍司马所言,句句都在刺激他,把他比作了吕夫人,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小脚女人了。于是登时满脸绯红,觉得无地自容,鲍司马讲了“鸿鹄之志”,就斜着眼睛狠狠地瞟了王文清几眼,见王文清满脸绯红,甚至略有微汗,也就自知已经击中要害了。于是心中暗喜。继而故作告辞之态,“小弟无故打扰廷鉴兄清修,真是不好意思也,小弟就此告辞,”随即起身,抬步要走。
“贤弟,留步”。
见鲍司马真的要走,王文清急了,急呼“留步”。听到王文清的急呼,这鲍司马可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啦,他真想跳起来高呼万岁了。他清楚,此刻他必须谨慎不能露出半点激将的破绽来。听到“留步”,他很无奈地折了回来。
“廷鉴兄有何教诲,小弟在此恭听也!”
“贤弟三番五次的造访,难道真的就是为了消遣欤?”
“既然廷鉴兄已知小弟之意,何不直截了当答应小弟,免得小弟如此绕圈为难!”
“不是愚兄有意为难贤弟,实在是愚兄难以胜任也。愚兄德能,贤弟还不明达欤?十六年,愚兄曾为山长,结果怎样呀?上负巡抚知遇之恩,下负学子重托之望也,如今年逾古稀,已是白发蒸蒸,举步维艰,再应了贤弟,应了太守,岂不是太自欺欺人乎?”王文清很诚恳地说。
“吕大人尚能弃小家而不顾,决意恢弘书院,廷鉴兄作为湖南大儒岂有不助一臂之力的道理。昔时姜尚,年八十遇文王驰骋疆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终成一代帝王之师。唐郭子仪,年八十出征,平安史之乱,终成一代名将,老有所为者,比比皆是也。今观仁兄天相,仁兄天庭饱满,印堂红亮,声若洪钟,岂是凡俗之相乎?想仁兄饱读圣贤,比姜尚若何,比郭子仪又是怎样?仁兄难道读了半辈圣贤,却个义字都没有弄透彻?”
鲍司马终于亮了底牌,却是一阵抢白,说得王文清无话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