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_王守仁的打击,已经仅略次于戴铣了。戴铣是重杖了四十大板后,被塞进了天牢,后来也没有三堂会审,皇上御笔亲批,就稀里糊涂地死于天牢了。但刘瑾似乎并不解恨,对于从犯的王守仁亦欲置于死地而后快。于是在他赴任途中,也就一直安排了两名心腹紧盯于后,以侍机下毒手。王守仁正当壮年,又略通武事。王守仁发现秘密,处处提防,两剑客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到了钱塘,那风景如画之地,繁华商船渔舟穿梭于江。夜间投宿后,他先悄悄地写了一首遗诗,“百年臣子悲何极,夜夜江涛泣子胥。守仁今夜投江去,化作涛声啸长堤”。然后趁夜深人静之时,又换上便装、便鞋,悄悄地来到江边。把衣服、鞋子全都零乱地放在江边。做出慌张的样子,将遗诗压在衣服下,将冠放在江面上,然而登上商船到舟山,才完全丢掉了暗梢。
船到舟山,即遇了飓风,也就无法靠岸,又辗转从浙江到了福建。因为天下已传王守仁畏罪投江自杀,于是隐姓埋名,以炭涂脸,乞讨行走于乡村,夜宿于古庙。此时,经历了死一般的磨炼,他也就认识到生命对于自己的可贵,求生的欲望也就驱使他不得不沿街乞讨度日。到了福建离任所贵州已是越来越远了,他想到了逃走,一走了之,然而遁入空门,作个和尚。
且说刘瑾派的两名走狗,第二天发现跟踪的目标消失了,大惊失色。心想王守仁跑不远,就上路追赶,但此时已有人发现王守仁的衣履及遗诗,又在江面上发现他的冠,浙江的地方官都认为王守仁真的死了,并到江边祭奠。两名走狗见状,也以为王守仁真的投江而死,便不再追查,拿着冠履遗诗回去向刘瑾交差。刘谨见状,也不再深究。从此,人世的王守仁因此消失,尽管这样,有悖于年轻时的理想与抱负,但总算能保住一条性命。他在福建,认识了铁柱宫的一个叫做清风的道长。这清风道长,本是一个朝中的官儿,因为得罪当时朝中的权贵,而备受打击,权贵意欲置他于死地。于是他隐姓埋名,逃到福建,拜倒铁柱宫掌教门下作了道士。由于清风很有宿慧,终日闭门苦读“黄庭”,也就修炼到了很高的境界,不仅自得其乐,而且得道成仙。
三十年后掌教师尊羽化离尘,让他也作掌教,他亦秉着老子老君的高洁道德,修炼于己,普济于民。王守仁见清风也是同病相怜之人,于是倾心相吐,意欲拜清风为师,潜入道观。王守仁的儒名,这清风道长早有所闻,他为王守仁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洗陆九渊“无实之诬”,改变“是朱非陆”之定论,欲使于今将近四百余年的陆学,恢复其圣贤之学的地位的精神所感动。本来他确实希望王守仁能入盟道观。他也清楚,如果王守仁入盟道观的话,对于道学来说无论如何该是一种荣幸。因为凭王守仁的宿慧,对于道学理论的阐发,比他清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但这对于儒学,对于儒学的陆氏心学,该是一个多么的不幸,该是一种多大的损失。
宏扬陆学,对于道教来说亦是一种参考。因为陆学是以心为宇宙本源的,陆象山早在四百年前就说过:“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这于道佛的心法,有何等的相似之处。
而且王守仁研究光大陆学的工作,刚刚起步,只能认为取得了阶段性的成绩,要宏扬陆学任重而道远。而且考虑到王守仁的实际,当时王守仁双亲健在,如果万一刘谨一直抓住王守仁一案不放松,逮捕了他的父亲,告王守仁北走湖,南走粤,而投敌叛国的谣言,岂不害了自己,惨了双亲。清风把这些利害的关系一一作了分析。他清楚刘瑾是为人心狠手毒的狼心狗肺之辈。为铲除异己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得上的。更何况其父王华其时正在刘谨手下作吏部尚书。他也清楚这个武宗皇帝的为人,虽为九五之尊,却实在昏庸得够意思了。他做皇帝,其实只不过是由刘瑾操持的一个傀儡而已。他目前,对于王华似乎有所器重,但说不定到时候,经不得刘谨的一片谗言、一段诬陷之词。清风没有立即答应王守仁的请求,而是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以卜卦来决定去留。因王守仁对《易》经极有研究,对易理更是深信不疑,也就同意了清风的提议。在清风看来,如果卜卦不能赴任的话,也就收他作为弟子,让其闭门修炼,苦练《黄庭》而了此一生。如果卜卦可以赴任的话,也就不再挽留,是鸟毕竟需要天空,是龙终须要归大海。
于是摘了蓍草算了一卦,“得明夷(?)”,为卦下离上坤,明入地中。《易经》日:“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也就是说,现在虽然蒙此大难,但毕竟有惊无险,而且以后定会大吉大利。卜了此卦,清风也因此宽心,于是转而作贺。王守仁得了此卦,也就放心,综合清风道长所说,于是决计返回。次日便向清风道别,取道武夷。
是年十二月,经广信袁州、株洲迂道长沙,至沅州入贵州的玉屏,再经镇远,黄平,清平、福泉、新添、龙里等地,于正德三年到达龙场驿。
却说王守仁在铁柱宫与清风道长倾吐长谈以后,意欲拜清风为师而遁身道教,却因得了清风的一卦,放弃了作道士的念头,而一意受苦而赴龙场就任。他孤单凄凉,一路孤行,来到潭州境内的株洲,本想继续前行,却突然想到潭州的岳麓书院,也就有了兴趣。再加上正在此刻,基于难求名师登坛的山长叶性,得到了这个信息,也就顾不得王守仁是戴罪在身的贬官,竟相邀请了,于是迂道六十余里相访。
却说岳麓书院,白周式首任山长开设讲坛、登坛讲学以来,经张栻再兴专讲胡宏所创湖湘之学,一直以胡宏“性”为天下本源的湖湘学一脉相承。后朱熹不远千里自闽来潭与张械会讲论道,亦是把闽学的以“理”为宇宙本源的观点和以“性”为天下本源的观点进行了相辅相溶,从而形成了很富有地方特色的湖湘之学。后来朱熹主政湖南。请了陆学的创始人陆象山九渊,登坛讲学,传授陆的“心”学,终因朱、张之学的正统地位,湖湘学对于陆的“心”学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四百年后,王守仁又将登坛,而且主讲陆之“心”学,结果将又会怎样呢?“心学”在岳麓书院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响,岳麓书院的学子们期待着,古镇长沙期待着。
王守仁的应邀造访,古镇长沙,岳麓的士子儒生,潭州的大儒名流亦是给了他当年朱熹造访时一样的待遇。长沙市民倾城而出,爆挤得那本来较为狭窄的街道水泄不通。潭州名儒、岳麓士子更是结伴迎接于数里之外的驿道。
是时正值寒冬,鹅毛般的大雪,呼啸的北风,刺骨的寒冷。名儒士子竞在雪地里肃立了近两个时辰,大有当年“程门立雪”的味道。见潭州名儒岳麓士子如此崇尚自己,古镇长沙的市民如此看重自己,王守仁竟禁不住激动得热泪盈眶。
事实上自从正德初年戴铣、薄彦徽案发以后,他王守仁就一直处在一种凄凉孤独与无助的境况之中。自从责了五十大板,经历了人间炼狱之后,他却一直在作着生与死的拼搏,也就一直悲哀,而今突然受到如此崇高的礼遇,岂有不激动之理。他为湖湘士子的好学所感动,更为长沙市民的重儒精神所感动,于是他频频地作揖,以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