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回答:“格物如穷理未必尽是如此矣。穷理者,非谓必尽穷天下之理,当然又非谓只穷得一理便到,但积累多后,自当豁然有悟处。当然,格物,亦非欲尽穷天下之物,天下既大,就是尽穷,亦是徒然,但于一事穷尽,其他亦可类推。”
“是说如此,仲礼明达否?”朱熹说完,把目光紧盯着郑仲礼,然后又扫视了众生。
“然则,先生之为学,不若南轩之为学,亦不若象山之为学,先生不求诸心,而求诸迹,不求之内而求之外,吾恐圣贤之学,不如是之浅近而支离也,先生能否指点一二乎?”
郑仲礼见时间很晚,朱熹又有倦意,忙又改口说:“先生之言,至微至细,小生明达了!”
郑仲礼立身起来,向朱熹深深地鞠了一躬。此刻天色渐白,透过窗纸,却有了些淡白之影,远处岳麓寺的钟声划破了山麓的寂静,惊醒了山鸟,惊醒了岳麓山脚农家报晓的雄鸡,山鸟叽叽喳喳吵了起来,好像在争论一个什么问题,又好像是要把经过一夜的编辑、整理而得到的完美的故事说给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晨雾慢慢地升了起来,把整个岳麓山捂了个严严实实,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丝的淡白的光明又变得模糊起来。
“看看,天都亮了,害得先生通宵未眠,真是罪责不轻了。”
郑仲礼谢过朱熹之后,自责起来。
“仲礼所谓‘为学’之事,实乃一时难以说清,待后再详答可乎?”
朱熹很歉意地笑了笑,立起身来,只觉双脚有些麻木,站立有些摇晃。郑仲礼一个箭步走了过去,用力地搀扶朱熹。
“可也,可也,只是打扰先生,多有不是。”郑仲礼一面搀扶朱熹,一面不停地点头。如此静立了一阵,朱熹竟宣布,以后学子儒生如有疑问,无论何时都可以向他提问请教,刺史府的大门随时向这些学子儒生敞开。
却说朱熹登上岳麓山,屈身寺观,向方丈道长代学子赔了礼,道了歉以后,回到山斋,却遇到了讨教的学子儒生,害得他一夜不曾合眼。本来,回到山斋,他是准备向黎昭文执事通报与方丈道长所谈情况的,要求黎昭文严加管束,无奈如此的一答一问,时间却是过得极快,天亮以后,他得返回衙门,那里尚有一大堆的政事在等待着他去批签呢!匆匆地用过早餐,在众多学子的陪伴恭送下,朱熹登船而去……
朱熹回到衙门,坐公堂办了政事,回到内室,本想强打精神,再读一读书,然而那上下的眼皮,却终究不听支配而打起“架”来。朱熹枕了太师椅竟是瞌睡起来。他没有沉睡,只是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此刻,他好像看到了张卡式向他走来,老远就向他作了揖。
“老兄不幸,先贤弟而去,万事犹可放心,独此书院,乃为兄心血所在,牵肠挂肚的,万望贤弟精心打点,不使‘讲论废弃,师道陵夷’。”
冥冥中张栻去后,却又见兵戈战火中丧生的学子儒生齐趋跟前,大哭火灾烧身难受,祈朱帅守祭祀亡灵,超度脱离火海。朱熹见了,觉得很奇怪,于是问道:“当年刘珙刘大人不是作文告祭了你们欤?”
“是啊!当年刘大人是告祭了我们,只是刘大人所依之礼,实实不是大道之礼尔!我等丧身火海,非大儒大礼难以救拔矣!”
说毕,这些浑身着火的学子,竟是向朱熹拥了过来,朱熹只觉得浑身着火,大声地呼喊“救命——”
却说朱熹,似梦非梦的,似睡非睡,却突然大呼起“救命”来,这把陆师爷吓了个半死。陆师爷很快地冲了进来,他真以为有歹徒行刺呢!
“怎么啦,大人,到底发生何事?”
陆师爷见朱熹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十分惊恐,立即吩咐仆人:“快,快请郎中。”
陆师爷把朱熹搀扶到床榻之上。不久郎中来了,探了脉,摸了他的额头,把郎中吓了一跳:“天啦,额头竟是炭火一般。快,打一盆凉水,拿毛巾来!”
朱熹却是十分迷糊,尽说着迷糊话,要么同张栻大争起来,要么却高呼“冲啊”,“杀金贼啊?”要么大呼“火、火……”郎中手忙脚乱地浇了凉水,在朱熹额头上捂了毛巾,换了又捂,总算让朱熹安静下来。
“大夫,帅守到底所患何疾也?却是如此猛烈,神志不清?”陆师爷很惊恐地问道。
“帅守所患之疾,其脉象浮而刚烈,似乎染了风寒,思劳成疾而引起火气攻心所致。”
“有何大碍?”
“只要精心调理,我看不会有大碍的。这样吧,我开个处方,你派人取了药来,暂吃上三剂,看看如何?”
朱熹患病的消息,不久就传到了岳麓山,传到了岳麓书院。据说恩师自书院回归以后,却是病倒,这些学子儒生,很是牵挂,结伴渡江,前去探望,进了刺史府,正浩浩荡荡要进朱熹寝室,却被陆师爷挡驾。
“对不起,大夫吩咐,大人得精心调理,尽心休息,不能见客的。”
见陆师爷板着面孔,很是无情的样子,这些学子儒生竟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有几个学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很自责说:“是我们害了恩师,是我们害了恩师啊——”
却说朱熹服了郎中的药,很是奏效,三剂尚未喝完,病竟是基本上痊愈,只是浑身有些乏力,懒于动作。卧在床上,朱熹听到陆师爷与学子的对话,又听到学子的哭诉,亦是暗暗地落泪。他吩咐师爷:“去,请他们进来,不碍事也。”
陆师爷无法,只得依了朱熹之言,请了这些学子进去,却把偌大的一间卧室挤了个爆满。“仲礼,仲礼过来。”见了满屋的学子,朱熹挣扎着半卧起来,满脸笑容,呼起郑仲礼来。“先生何事?”郑仲礼用力地挤到了朱熹的榻前,双眼流泪,向朱熹作了一揖。朱熹说:“你所提‘为学’一事,今天与你说个明白。”
“不,先生身体欠安,得静休为宜,小生过来,只为探望先生,并无他求!”
“不碍事也,不碍事也。”
见朱熹固执,众生力劝亦是无效,于是郑仲礼哭泣着跪了下来,口呼“恩师赐教”。
“敬夫之为学‘性’”也,象山为学‘心’也,其实人之为学,心与理而已矣。心虽主乎一身,而其体之虚灵,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物,而其用之微妙,实不外乎一人之心,初不可以内外精粗而论也。然或不知此心之灵,而无以存之,则皆昧杂扰,而无以穷众理之妙。不知众理妙而无以穷之,则褊狭固滞,而无以尽此心之全。此其理势之相须,盖亦有必然者。是以圣人设教,使人识此心之灵,而存之于端庄静一之中,以为穷理之本,使人知有众理之妙,而穷之于学问辨思之际,以致尽心之功。”
朱熹一气讲了如此之多,不禁两颊绯红,有些乏力之态,他狠狠地喝了一口茶,顿了顿。见朱熹如此费力,郑仲礼觉得过意不去,恳求道:“小生知矣,小生已是甚明,恩师静休要紧。”
见郑仲礼复跪于地,哭泣恳求,众生见了,也如郑仲礼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恩师——静休要紧。”众生齐呼起来。
“不碍事也!”
见郑仲礼大呼“小生已是甚明”,朱熹心知仲礼撒谎,却是冷笑起来:“仲礼甚明,甚明什么耶?为学最忌者,一知半解也。”朱熹说得郑仲礼两脸绯红,很是不好意思起来。
“心之物理,巨细相涵,动静交养,初则未尝有内外精粗之择,及其真积力久,而豁然贯通焉,则亦有以知其浑然一致,而果无内外精粗之可言矣。今必以是为浅近支离,而若藏形匿景,别为一种幽深恍惚,艰难阻绝之论,务使学者莽然措其心于文字言论之外,而日:道心如此,然后可以得之,则是近世佛学淫邪遁之尤者,而欲移之以乱古人明德新民之实学,其亦误矣。”
朱熹说完,把目光紧盯着郑仲礼,很是慈祥。“仲礼,可明达否?”
“谢恩师赐教,小生这回真是明达了。”郑仲礼由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