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枝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刘珙竟似小孩子得到了可心的玩具一般,手舞足蹈起来,捡了当年胡宏的现话,高声大念:
“圣历有人,儒道幸矣!”转身就要作揖,张栻慌忙起身制止。
且说张栻答应了刘珙的请求,做了岳麓书院的山长,却把刘珙高兴得几乎不能自已。于是在刺史府内,遍请名流,大宴宾客,向这些名流宣布了这个消息。又派人前往书院,勘地择址,拨了库银,在书院讲堂之北,为张栻建了一处居室,命名为山斋。在书院的南面新置一亭,日“风雩亭”,专供张栻游览休息之用。山斋小巧玲珑,绿树成阴。“风雩亭”立意开阔,眼界高远。山斋独处,或读或讲,疲倦了,踱出山斋,登“风雩亭”极目远眺,古镇长沙尽收眼底。如此一张一弛,大抵神仙亦不过如此逍遥了。刘珙做了这一切,为书院的学子规定了名额,初定为二十名。还率了境内名流大儒达官士绅,登船两渡将张拭送到了山斋。
张栻入了山斋,立即就进入了角色。他重刻了当年周式所制的学规戒律“时常省问父母,朔望恭谒圣贤”九条于石;又刻了“程子四箴”立于书院之内,很是像模像样地规范起来。见新任山长到任烧了三把火,把学子的无序规范了起来,倒也镇住了这些学子好一段时间。然而时间久了,见山长既不登坛开讲,又没新的举措出台,三把火过后,学子有了些微词。
“唉,看来山长也不过如此!”
“据说是学问大家,东南三贤之一也!”
“学问大家?嘿嘿,沽名钓誉耳!”
“我想不是,据说刘刺史对他可崇拜也!对他作揖打躬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不懂,刘刺史何许人也,乃张相爷之生徒耳。张相爷何许人,张栻之父也”
学子的议论,终于传到了张枝的耳里。于是他冷笑,却又沉思了。“是啊,已答应了刘珙做了山长,应该怎样去教学耶?”他想了很久,看来再不登坛开讲,开宗明义,可真是不行了。老虎不发威,还以为是病猫耶?张栻即于书院头门张贴了告示:“定于本月望日,登坛开讲”
张栻定于望日“登坛开讲”的消息有如长了翅膀,不久就传遍了古镇长沙的每一个角落。这个期间,儒生相遇,相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张栻定于望日在书院登坛开讲,听说了乎?”儒生期望着这张栻到底深浅如何?会不会如学子所言“沽名钓誉”耶?
很快就到本月的十五了。这天清早,渡江的船只就已开始运输,码头上站满了待渡的人群。
却说刘珙听了这个消息,邀了十数个名流大儒,早就雇船西渡,此刻已经登山。昔日静谧庄重的岳麓山,今天可热闹非凡了。学子儒生,上上下下,出出进进,像过节赶集一般,三三两两或低吟或浅唱,那目光却流露了迷惘、疑惑,更多的却是期待。辰时过后,张栻步出山斋,很严肃地向讲堂走了过来。拈香参拜了至圣先师与七十二贤,慢慢地登上讲台。
那讲台是木板制的,漆得朱红朱红,“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却显得十分响亮、庄重。讲堂已经围坐了数百人,外面的走廊、空坪也挤得爆满,然而却是十分安静。所以张栻的脚步声,此刻倒是有如天籁,空谷回响了。他轻轻地往讲台上正中的朱红椅子上坐了下来,此刻已有学子,煮了白鹤泉水泡了上等的君山茶,呈到了张栻的案上。他揭开杯盖,轻轻地吮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启齿娓娓而道:“本座今天开讲,首先与众生讲个‘圣人立教之旨’如何?圣人立教之旨何也?使子群居族谈,但为决科利禄计乎?
使子习为言语文辞之工而已乎?非也,圣人立教,盖欲成就人才也,以传道而济斯民也。道者,圣人之道,忠信仁义也。
生民之性,厥有常性,而不能以自达,故有赖于圣贤者出。
三代异人,教学为本,人伦明,小民亲,而王道行矣。概言之,乃致君****,经世济国也”
张栻讲了书院教育的功能、目的,明了自己主讲书院,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才。开宗明义,讲得逻辑严密,理据照应,有如圣人再世。数百上千人的讲堂内外一片哑然,除了张栻娓娓而谈之外别无杂音。张栻讲完这“圣人立教之旨”,台下却是雷鸣般的掌声,刘珙静静地听了,立起身来,亦是快步登上讲台,紧握了张栻双手,却是热泪盈眶,许久才进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来:“岳麓有主,湖湘幸矣!”
张栻讲了“圣人立教之旨”稍事休息,走下讲台却被儒生学子围了,拥簇着,几乎无法动步。
“先生所讲圣人立教之旨,小生听了,茅塞顿开矣。先生标新立异,传道而济斯民,今且请先生传个道如何?小生严庆胄是也。”
却说这严庆胄乃善化人也,世家从儒,家学渊源,因此很是有些自负而瞧不起张栻之意。听张拭所讲“圣人立教之旨”颇觉有些新鲜,但却终不知先生学问之深浅,于是带头发难。张栻听了严庆胄之词,特别是那“标新立异”之句,不禁冷笑起来,于是正色道:“严生请讲。”
“闻先生乃五峰之高足,兼家学之渊源,小生亦曾闻五峰先生日:‘心可潜不可用。’然孔子有日:‘群居科日无所用尽。’孟子有言曰:‘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
然则孔孟之言非欤?又心所从宰万物者,如用之,果谁用之耶?”
严庆胄问完,有些得意,却是眯了双眼斜视着张栻。“你张栻人称东南三贤,倒看你如何解释也?”严庆胄心里想。见严庆胄提了如此尖锐的问题,相随众儒,亦脸露微微得意之色。“是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张栻该作何说?”见众儒颇露得意神色,张栻亦微笑,用手捋了捋那撮淡白的山羊胡子,欣然而语:“言各有攸当,细味其轻重可也。”
见张栻一语中的,却不再言语,严庆胄很是不服,于是又问:“孟子日:‘仁,人心也’,则仁即心矣。然又日:‘以仁存心’,似又以心与仁为二物,何也?夫心也仁也,果可为二物欤?”
“自非中心安仁者,须以仁存心。若如所言,是都不假用力也。”
张栻几乎没有过多的思索,即随口而答。见张栻指责了自己,严庆胄也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挤到张栻式面前,双膝跪下,纳头便拜了起来。
“恩师学问,有如大海高山,深不可测,高不可仰也,弟子心悦诚服矣!”
张栻躬身搀扶了严庆胄,却又听到儒生发问起来:“小生周允升也,听先生答严兄之问,十分精妙,甚为叹服,小生有一疑,反复思之,数年未解,幸赐教,使小生涣然冰释如何?”
张栻启眼观望,见一年轻人身着阔袍,正在使劲地往前挤来,言语却是十分谦谨。张栻连忙回答:“周生有何疑惑之处,尽可讲来听听。”
“昔者日:王通谓夫子与太极合德。若如先生之说,则人与物莫不有太极,讵止合而已,通顾为是言,殆将太极别为一物耶?窃疑焉,于是反复思之,意夫通之说盖指其初者言之也。当其三才未判,两仪未分,五行未布,而太极已固存矣。逮夫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阴阳分而两仪立,阳变阴合而五行生。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憾,化生万物,而人始具,此太极矣。逆通之意,其指夫生物之初者言之耶?今夫人莫不具是性也,而尽性也者谁欤?性中皆有天地,而配天者谁欤?是以《中庸》之认,惟天下至诚为能尽性,惟天下至圣故日配天。太极亦犹是也。傥日:‘太极吾所固有,何合德之云?’则配天之说亦非耶?”
周允升说完,却把目光紧盯着张栻,充满疑惑,却又饱含期待。“天可言配,指形何也。太极不可言合,太极性也,惟圣人能尽其性,太极之所以立也。人虽具太极,然沦胥陷溺之,则谓之太极不立,此周生所问之旨也,尔细思之可也!”
张栻回答。
“先生所言极是,然则尚有一疑,程子日:‘万物皆备于我,不独尔’,物皆然,都是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虽能推之,几时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几时减得一分?”
“周兄欲想独霸先生耶!”周允升正言之间,却从外面的空坪里站起了一个人,他拼命地往前挤,一面地高呼。听了呼喊,周允升不得不停止发问。循声望去,见一彪形大汉,正大步挤来,双手却不住地向张栻作揖打躬。他是谁,又会问些什么?张栻正纳闷着。
张栻的讲座,终于轰动湖湘的学坛。湖湘学子儒生,争相从游,三湘四水,四面八方,汇集岳麓,真个是“初登讲坛露山水,稍显才华镇群儒”了。
正是:
金殿震主实堪豪,麓山开讲学问高。
鸿儒正气冲霄汉,功名利禄一并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