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尧终于没有依学生会的规劝,一意孤行,带了行李,沿沅江而上,到了辰溪县城。然而,当他的座船接近沅江码头之时,他终于发现,这些大学生写给他的劝辞信,并不是恐吓他,是确确实实动了真格。在船舱里,他早就看到沿码头一带,成百成千的学生,举了横幅,手提了铁锹、棍棒在码头一带巡逻。看那神色大有将他李毓尧生吞活剥的意思,他不敢在此停泊上岸了。他清楚,只要这些学生围了拢来,然后在其背后用那铁锹、棍棒轻轻地一敲,然后一哄而散,他李毓尧岂不是横幅上所写的“誓叫李毓尧做河神”了。他可不愿意做河神啊,因为他正是得意之时,他们的“甲派”正在得势,孔祥熙曾在他做湖大校长之前,就亲自召见了他。孔祥熙对他很是赞扬了一回,认为他李毓尧很有政治头脑,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之所以保荐他做湖大的校长,意思相当明显,这湖大是全国所有的大学中最为活跃的大学之一。“记住,把住了湖大,就等于把住了湖南,你在湖大,培养自己的势力,这些年轻人最激进、最活跃,容易塑造。”孔祥熙告诉他,只要他把握住了湖大,湖南的省主席不久也就非他李毓尧莫属了。做一省之主席,就是前清之巡抚,总督大人了,就出将入相,岂不风光至极。他李毓尧的梦想,就是如此。当年他入国民党不就是抱了这个目的么?他也十分清楚,尽管******与孔祥熙,与陈立夫陈果夫兄弟是亲戚,亲戚关门是一家。然而,对于权力,谁都喜欢呀。******与孔祥熙貌合神离的关系,他李毓尧清楚得很,“只要把握了湖大,就等于把握了湖南,就离省主席只差一步之遥了。”这是多么诱人的一个目标呢!从孔祥熙处回来,他李毓尧可真是神气了,几乎飘飘然似神仙,夜里睡到床上,一合眼,却尽是一些做省主席的风光,颐指气使,一呼百应,那些厅长、师长的阿谀献媚,美女的搔首弄姿,几乎让他应接不暇。李毓尧陶醉了,他庆幸自己,他感激祖宗,是祖宗显灵啊。于是他率了全省的文武百官,来到了祖庙,他祭拜了祖先,拜台下那大大的一片,跪伏的厅长、师长、专员、县长,多么虔诚,这就叫做光宗耀祖。他仿佛看到了邻里乡亲那羡慕的目光,那眼红得滴血的目光,这些乡巴佬,几曾见过省主席如此的大员呀!富贵还乡,这是他李毓尧一生的愿望了。此刻,他却收到了湖大学生会的劝告信,劝他向教育部提出辞呈,根本就不是劝进表,这岂不让他李毓尧感到愤慨与无奈!他终于带了孔祥熙的许诺出发了,他要做湖南的省主席,所以他必须先做湖大的校长。船到沅江,抬眼望去,却让他气得发疯,那些愤怒的学生,不时来回巡逻。他清楚此刻下船上岸,他李毓尧的下场将会是什么。见李毓尧一副无奈而又十分恐惧的神态,他新带来的校役跟着急了。船慢慢地靠近码头,李毓尧却在仓内大呼起来:“快,快,通知船工,不能靠岸,不能靠岸啊!”却把校役忙得团团地转。一会儿跑进船舱,一会儿跑上甲板:“快,快,掉头,掉头,校长有令,不能靠岸。”校役急切的大呼,把船工惊得不知所措:“不是说沅江县城码头么?”船工停了橹,呆呆地盯着校役发愣,“这就是县城码头呀。”
“对,对,对,这是县城码头,我清楚,”见船工一副迷惑的样子,他又看到了岸上那些持了铁锹、棍棒的学生,向他们的座船走来,几乎吓破了胆,顾不得船工的拦阻,上前夺了橹,急忙把座船往河中心乱撑,然后马上掉头,往来时的方向逃窜。
却说这些在岸边巡逻的学生,终于没有发现李毓尧露面,见一小船,进入码头,正准备停泊,旋即又掉头走了,虽然感到一些蹊跷,却是终究无法。夜幕已是渐渐降临了,太阳把这僻静的沅陵县城染漂得金碧辉煌,把陇头垴涂染了一层厚厚的金黄。守了一天,巡逻了一天,这些学生,终于一无所得,没有见到这李毓尧的影子,有了些气馁。夜幕已是慢慢地升了起来,薄薄的暮霭,慢慢地从沅江的水面上冉冉升起,慢慢地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慢慢的却只见得前面数尺的景物了。见暮霭如此,李毓尧大喜,“真是天不灭曹”啊,他长叹了一声,命了船工,快速返回县城码头,船工不解其中之奥秘,又不敢贸然发问,嘟哝着摇了橹,慢悠悠地重新返航。船入了码头,打开了仓门,先是校役探头探脑地向四周打听了一回,一步一步地向前探了一同,未见到学生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学生的声音,才领着李毓尧贼头贼脑地溜进了县城,他们并没有急于直奔湖大,找了一家很是僻静的小客栈,悄悄地安顿下来。夜已经很深,四周死一般静寂,偶尔数声犬吠,把李毓尧惊得心跳不止:“快,快,开门看看,这狗在叫什么呀!”忙得校役楼上楼下地跑个不停。其实这校役亦是怕得要命,他岂敢开门看看呀?他清楚,他的这条命,同样是父母给的呀,而且父母尚在,妻儿在室,合家数口人丁全依了他这个男子汉呢!他来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边,仔细地听了一会儿,狗叫过以后,并没有嘈杂的脚步之声,于是上楼报告李毓尧:“安全。”一天的劳累心慌,一夜的无眠惊悸,李毓尧的神经,整天整夜像上了箭的弓弦,绷得很紧,一天下来,竟是瘦了一圈儿,铁青的眼眶,充满血丝的眼球,一脸倦容,昔日的风光与潇洒荡然无存。
周桢他们安排了数百的学生,沿了沅江的码头一带,县城车站周围,打了横幅,手携铁锹棍棒,巡逻了一整天,没有见到李毓尧的踪影,回到校园,却又收到了南岳夏令营的急电:
“李毓尧业已动身,本日内,当已入沅,谨慎提防。”
已是第二天,这些学生,依了昨天的安排,进行了巡逻,然而哪里又见着了李毓尧的影子,如此巡逻了数天,没有见到李毓尧。这些学生,有了些气馁,抱了侥幸的心理,作一些很是美好的假设了。周桢在征询了廖谦英、李江、王虹等的意见后改变了战术:“如此漫无目的的巡逻,终究不是个办法,还是撤了为好,据南岳夏令营的报告,这李毓尧,应该早就到了辰溪。却是迟迟不露面,这……这……”
“大概是怕了,不敢来了,”李江打大炮一般。
廖谦英却更是想像得最妙:“可能是翻车或沉船早作了鬼了。”
李毓尧在这十分僻静的客栈躺了数日,见湖大的巡逻队伍已撤,满心欢喜,他认为这些年轻的学生,毕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又岂是他李毓尧的对手呀!于是拣了个漆黑之夜,潜入了湖南大学。李毓尧黑夜潜入,却恰像是从天而降,竟把周桢他们气了个半死。“这,怎么可能呢?”周桢敲着自己的脑壳,很是迷惑。李毓尧入主了湖大,装出十分的善良之相,不久,召开了全校的师生大会,宣布了他治校的纲领,却头头是道:“鄙人奉教育部饬令出任湖大校长,实是抱了振兴湖大之心而来。因鄙人才疏学浅,望各位同仁不惜赐教。湖大前身,f5为千年学府的岳麓书院,有良好的学风,有美好的传统,鄙人将恪尽职守,与各位同仁,共同振兴之……”
接着他宣布了治校与治学的纲领,把老校长胡庶华的那一套全都照搬了过来,说得天花乱坠,让湖大的全体师生感动。
那些参与****与拒李巡逻的部分学生倒很是后悔起来。有些怪罪起周桢、廖谦英他们来。
如此平静了将近半月,李毓尧终于露出阴狠的嘴脸了,他先是在校内重金收买了一个叫刘性涛的学生做了自己的死党。
且说这刘性涛,与李毓尧一般,是个官瘾十足之士,其时湖大组织“拒李团”,他积极参与了,而且是极活跃的分子,鞍前马后到处跑,但他就是不敢打先锋。根据当时学生会的安排,命他与另外一个叫做张涛的学生打横幅,作“拒李团”的先锋,他却连连摇手,表示了反对,只持了一根棍子,跟在大队学生的后面。刘性涛的所为,当然激起了众学生的愤怒,认为他是贪生怕死之徒,而对他有了些另眼相看。
这刘性涛参与这“拒李团”,却不是和其他学生一般出于义愤,他确实是带了些目的的,在他看来,假如拒李成功的话,那么他刘性涛就是拒李的功臣,就是学生的精英。但他的所为,终于让周桢他们看出了破绽,以后的巡逻竟是解雇了他。
数日内不见李毓尧的踪影,不久在湖大却又传出了李毓尧翻车身亡的消息,把刘性涛急出了一身冷汗。自从被周桢他们解雇出了“拒李团”,他的想法就只有一个了,他盼望李毓尧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李毓尧终究没有翻车身亡,而是鬼怪一般悄悄潜入了湖大,这正合了他刘性涛的心意了。开了大会,刘性涛深夜来到了校长室,他向李毓尧报告了自己的情况,而且报告了湖大学生会的情况。他相信,湖大拒李的活动,不可能不会引起李毓尧的忌恨。他相信,李毓尧没有这个量度。
听了刘性涛的报告,李毓尧不禁眯着眼睛,很是欣赏了一番,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不错嘛,我以为湖大就没有正义之士了呢。坐,坐,咱们谈谈。”
李毓尧见刘性涛这副忠心的样子,于是形成了一个计划。
孔祥熙不是要他在湖大培养势力么?这刘性涛岂不是极好的苗子?他十分激动,数日狼狈的倦容一扫而光,容光焕发起来。
他问了刘性涛的身世。原来这刘性涛,出身却是十分的贫寒,母亲早逝,其父在一家店子的账房先生。因为穷怕了,在刘性涛年幼的内心产生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长大了,我要做大官,要发大财。”其父见他“少年大志”,大喜,不惜一切,到处借贷,把他送到了湖南大学,希望他将来做大官,发大财,光宗耀祖。
李毓尧听了刘性涛的身世,很是“同情”,从柜子里抓了一把银元,塞到了刘性涛的手里。这刘性涛自从娘胎里一出来,又何曾亲手摸过如此之多的银元呀?他双手发抖,捧了这些银元,却像是捧了一团火炭一般,他跪了下来,朝李毓尧就乱拜起来。
“起来,起来,小小意思,小小意思嘛。”
见刘性涛如此激动,李毓尧心中有谱:“坐,坐,咱们师生谈谈。实不相瞒,本人这次出任湖大校长,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实为过渡耳。上司早就说过,做湖大的校长,就是让我发现和培养几个人才,将来做湖南的省主席时可委以重任。听明白了吗?”李毓尧的这一瞎吹,把刘性涛说得心花怒放,飘飘欲仙了。
“天啦,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了?校长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人才了。”
“这样吧,你回去物色几个人,我准备要改选学生会,将来你做学生会主席。”
“是,是,谢谢校长栽培,谢谢校长栽培……”
竟是躬着背作揖不迭退了出来。刘性涛终于物色了六个同党,组成了李毓尧的铁杆保皇派。
李毓尧自从收买了刘性涛等六人以后,自以为江山已固,不久就宣布改选湖大学生会。这同!学生会的改选,却不是由学生投票选举的了,而是李校长任命的,创办了《五溪导报》作为校报,而交学生会主办。刘性涛自从得到李毓尧的提携,特别是与李毓尧的长谈,他终于清楚李校长入主湖大,仅仅只是一个过渡,只是为他日后做湖南省的主席而物色培养人才的,更是激动得不亦乐乎。李校长做了省主席,他刘性涛要是做个厅长什么的,岂不是易如反掌了。他接管了《五溪导报》,专门发表李校长的训示,发表国民党反共的一些言论。
把湖大压抑得死寂。所有的社团活动取消了,所有的壁报、墙报、刊物取消了,一切正常的活动取消了……取而代之的一切却只是李毓尧的训示……
李毓尧的独裁,有如古代的帝制统治,这岂不是激起了全校师生的激愤!他们再一次进行了****,但这次的****,十分注意了方法与策略。都是请假,以身体不适为由,全体请假三月有余,另一方面接办《五溪导报》将其改为《正义报》,改“乐育堂”为“正气堂”,公开排演反敌的名剧《雷雨》,同李毓尧公开地干了起来。但是校内秩序良好,这些学生还整修了校园的一条主要道路,置花栽树的,学生长期的“请假”,把一座偌大的大学空置,这岂不是成了头号的大新闻了?湖大****的消息不久就通过《正义报》的宣传,震惊了全国。******听了这个消息,一方面大骂李毓尧混蛋,一方面却怀疑,这是共产党暗中操纵指使的,气急败坏地派兵镇压。但他却抓不到把柄,“是呀,这数千之众,谁是共产党呀?”李毓尧召了刘性涛等秘授了机宜,“如此如此”。不久湖大的十一间教室就无缘无故起火,大火烧遍湖大,烧红了陇头垴,映红了辰溪的半边天空。
李毓尧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他向******报告这起纵火,实是共产党暗地操纵的“原学生会成员周桢、廖谦英、李“732、王虹他们所为”,他甚至捏造了周桢、廖谦英已是共产党员的事实。******大规模的剿共行动终于师出有名了。一时湖大也就成了军营,二十多个连的兵力,驻进了湖大进行地毯式的搜捕。周桢、廖谦英等七十七名学生,成了共产党的嫌疑犯被抓了起来,脚镣手铐地被押到了宪兵看守所……周桢、廖谦英因为是首犯,被判处决。但处决学生,似乎不太合乎国际惯例,******如向世人宣布“长沙大火案”一样宣布了周桢、廖谦英因“病”而死的消息……
宪兵的镇压,只是捕捉了周桢、廖谦英他们七十七人,留在校内的数千数百的学生,始终没有放弃对李毓尧的斗争,他们改变了方式,他们终于战胜了李毓尧,把李毓尧赶出了湖大,把胡庶华迎了回来,他们在宪兵的监视下,到底是采取怎样的方式斗争的呢?
正是:
人民心中有杆秤,是非善恶有定星。
乌云虽有蔽天日,除却阴霾天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