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敬尧奉了袁世凯之命做副总司令,兵临前线,他望见蔡字大旗,竟是老鼠见着猫儿一般,浑身都酥软了,于是单枪匹马,割须弃袍溜回了老家安徽霍丘,做起了缩头乌龟来。袁世凯本来满以为自己以数倍的兵力去对付区区一个蔡锷会绰绰有余,然而曹锟的一次又一次败绩,张敬尧的临阵脱逃,真是让他既惊恐又惧怕。全国其他各省先是抱了观望的态度,在静观袁蔡之争,见蔡锷节节取胜,所向披靡,也就纷纷倒戈支持蔡锷。就连袁世凯的心腹,被他册封为“一等侯”的“靖武将军”汤芗铭也见风使舵,通电袁世凯,反对帝制了。袁世凯终于在蔡锷强大的攻势中,在国人的谩骂声中,惶惶不可终日,口呼“蔡锷”竟是气死了,做了八十三天的闭门天子,给国人留下了一个千古的笑话。
就在袁世凯称帝之心日炽之际,湖南一个偏远的山区一个唤做郴县的地方,有一个较为新式的学校唤做郴县郡第七联合中学,这是一所规模不大的学校,却是一个十分幽静之所。在一棵很大的樟树下,有一个年及弱冠的年轻人,背依了树干手捧了陈天华著的《警世钟》,他并不看,事实上这本小册子,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这时,他却捧了此书在作屈子一般地“天问”了。是的,悠悠苍天,几时才能太平那! “齐把刀子磨快,火药上足,同饮一杯血洒,呼的呼,喊的喊,万众直前,杀那洋鬼子……”几多潇洒,几多豪迈。可惜,这个地方太死气,太闭塞,这里的先生,所讲的依然是些之乎者也,他觉得暮气太重了,他想找几个同学,“同饮一杯血酒”,然而竟然是一个幻想。“中夏——中夏。”有一个个子比他略高的同学冲他喊了起来。“喂——唉,真是书呆子。”高个子喊了一回,见他并不答应,把头摇了一回,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用手在他的跟前晃了晃。“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么?”见他终于“醒了”,高个子也就揶揄道,“我还以为有鸿鹄将至呢。喂,喂,刚才我听你念什么‘杀、杀、杀’,你说说,到底杀什么?杀谁?讲给我听听?”
“贵祥,我问你,假如有一天,有人占了你的国土,让你做了奴隶,用鞭子抽了你,让你替他干活,你会怎样?”
“哎,我说中夏,你是不是看了什么邪书,中了魔啦,那是国家大事,‘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你说,你怎样?”
“对不起,这些事我没想过,反正嘛‘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中夏见贵祥如此,十分扫兴。在这山沟沟里,找不到一个能够互诉衷肠的伙伴,他悲哀。于是他想离开这里,他要到外面去闯闯世界,看这个世界究竟怎样。
贵祥所呼的中夏,就是邓中夏,湖南宜章人。其父邓典谟,乃清朝举人,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儒学先生,他早年求学于岳麓书院,乃岳麓书院著名院长徐菜的弟子。徐棻,湖南长沙府长沙县人,进士出身,曾帮办曾国藩军务,在籍筹饷,湘军攻开南京,灭了太平天国的基业,因军功,被曾国藩保奏而赏加四品卿衔,后来主讲岳麓书院十九年,其功不可没,被湖南巡抚保奏,赏三而品卿衔。湖南巡抚吴九澄会同湖广总督张之洞,保奏同赴“鹿鸣宴”,赏了二品卿衔,是岳麓书院自罗典以来第二个重赴“鹿鸣宴”的院长。
却说这徐棻,他的讲学,与其他的院长不同,他不专拣那些古人的“经”、“史”、“子”、“集”作讲,专讲一些当时及近代的东西。他对曾国藩极为崇拜,因此,他对学子进行灌输的也大都是曾国藩的“义理”、“考据”、“辞章及经济”之学,是曾国藩经世致用的洋务思想。邓典谟从了徐菜学,不久中了举人,然而中了举人以后,参加进士的考试却是屡战屡败,后来光绪下诏废除了科举,邓典谟终于只做了个举人就止步了。再后来,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把这封建的帝制给推翻了,维持了中国数千年的科举终于随了封建的皇帝而永远地埋葬了。邓典谟终于因为科举的废除,而丧失了“前途”,于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儿子邓中夏的身上。其时邓中夏五岁,便让他随了自己读那些《五经》《四书》,给他讲曾国藩、左宗棠的故事,因此,在邓中夏幼小的心灵也就布下了经世济国的种子,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曾国藩、左宗棠是十分了不起的英雄。
却说邓中夏,虽然出生在一个举人之家,实实在在的一纨祷子弟,然而他的命运却十分不好。不久生母病故,邓典谟续了后房,给邓中夏找了个后妈。这个后妈,虽是个如在的小美人,却是一个黑心的婆娘。入了邓家,做了正室夫人,却是大耍起花招来。她看了邓中夏很不顺眼,百般虐待,甚至整天不准他归家,大有要置邓中夏于死地而后快的企图。有一个唤做邓玉思的人,在邓典谟家已做过多年的长工,他亲眼看着邓中夏长成,“本来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乖巧的孩子呀!却被后娘折磨成了如此的模样。”于是就将他带在身边,将他看成自己的儿子一般,吃则同吃,住则同住,白天邓玉思下地干活,邓中夏就在“家”烧火做饭,一连嚼那些“子日诗云”,晚上则与邓玉思同床就寝。这邓玉思虽是一个长工,却也是一个极有见识的人,早些年,走南闯北在外面混世界,只是终于没有混出一个名堂来。晚上躺到床上,他就给邓中夏讲故事,讲李白成的故事,讲洪秀全太平天国的故事。邓玉思却是大骂曾国藩,骂他是假君子、曾剃头、曾屠户。“玉爹,”邓中夏通常如此称呼邓玉思,“曾国藩就这么坏么?”
“当然,要不是他,太平天国就成功啦,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国家就不会这样打打杀杀的了,天下就太平了。”邓玉思讲了一连串的“不会”,竟是有了些伤感,好像在感受一种极乐的生活一般。邓玉思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曾国藩的高大形象,在邓中夏的心目中,立刻就矮了半截。他听了父亲讲的曾国藩、左宗棠的故事,立志做一个曾、左式的英雄,如今听邓玉思这么一说,旋即就模糊起来。“玉爹,那李白成后来不是做了皇帝么?”
“李白成是做了皇帝,其实就是吃了牛金星的大亏。这牛金星不是人,他做了李白成的宰相,却不管政事,而是整天坐着轿子让人抬了,拜客访友,耀武扬威,这还不打紧,还在李白成面前造谣生事,讲李白成的大将,一个叫做李岩的人有异心,想篡位,把李白成激得暴跳如雷。李白成后来找了个机会杀了李岩,李白成杀了李岩,却激怒了大将刘宗敏,刘宗敏打听到李白成杀李岩的原因,是牛金星从中生祸,也就大怒,于是就追杀牛金星。就如此,江山未稳,内部就大闹了起来。”
“其实李白成是个昏君,他要是不听牛金星的话,就万事大吉。”
“这……这个很难讲清的。”
邓中夏也就想,假如要是牛金星不生祸,李白成岂不是做了皇帝了。邓中夏就是在这些长工、奶娘的照顾下成长起来的,因此对长工、奶娘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有了深刻的了解,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所思所求,在邓中夏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不想做曾国藩、左宗棠了,他也不想学李白成,因为李白成是个昏君,他就想做个洪秀全,他想一个太平的天国。
考了郴中,从宜章的邓家湾来到郴州,他的眼界更加开阔了,郴中的老师讲曾国藩,讲左宗棠,讲康有为、梁启超,讲谭嗣同,让邓中夏感到无比的新鲜。他在郴中读到了谭嗣同的《仁学》:“夫仁以太之用……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佛谓之“悔海”,“耶谓之灵魂”,比起以前所!学的“理”啊“性”啊,却实在得多了,昨日之新,至今日已旧;今日之新,至明日又已旧。所谓新理、新事必有更新于此者。
他喜听有关谭嗣同的故事,也就认为谭嗣同乃古今天下第一仁人。
他在郴中读了两年,开阔了眼界,然而这所学校,却终究是以讲经读史为要旨。这里的先生,是其父邓典谟式的古典学究,终于讲不出一个什么名堂来。这里的同学更是一些谦谦的君子,少有志同道合、可以互诉内心的。本来根据学制必须还有一年才能毕业,但他却实在是一天也不能呆了,他借用了其兄的毕业证,改了其兄之名来到了省城长沙,他考取了湖南高等师范学校。他来到了岳麓山。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个名叫蔡和森的同学。邓中夏的古文功底极好,入校不久,他写了“拟柳子厚零陵郡复乳穴记”、“拟马文潇戒兄子书”、“拟苏东坡游赤壁赋”等文章,受到老师的赞誉,其时吴獬作国文教师。
这吴獬,字凤荪,湖南临湘人,进士出身,曾做过广西荔浦的知县,乡试的同考官,一代大儒。他阅了邓中夏的文章,认为立意高远,文风清丽,大有柳子、苏子遗风,于是作范文在全班宣读,宣读以后更是张贴于榜。邓中夏的文才,引起了蔡和森的羡慕,然而蔡和森进步的思想,常常使得邓中夏激动不已,蔡和森的谈吐,所流露的愤世嫉俗之情,以及他对时局的分析与看法,往往让邓中夏自叹弗如,因此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其时杨昌济任湖南高师和一师的伦理学教授,讲授中国伦理这个课题,伦理学作为一个专门的课题,在国内尚为首创,因此有些阳春白雪而曲高和寡,在高师少有感兴趣者。“要改造自己而改造社会,你应该去听杨怀中先生的伦理学”。一天,他们同游了云麓宫、爱晚亭,畅谈了人生的理想与抱负后,蔡和森对邓中夏说,“杨怀中先生那里有一个宝库,贮藏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蔡和森从一师考入高师,已经听过多年的杨昌济的课了,是杨昌济的得意弟子,却更是杨昌济引以为傲的忘年之交。通过蔡和森的引见,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们来到了板仓杨寓,蔡和森将邓中夏向杨昌济做了介绍,又把这里已经聚集在一起的******、何叔衡、罗学瓒、陈昌、张昆弟、李维汉、萧三一一地做了介绍。结识了蔡和森,又结识了******,这对邓中夏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幸运之事!他们一起谈人生,谈伦理学,他们踏遍了岳麓山的每一个角落。在这里,邓中夏感受到了岳麓书院传统的经世济国对这些年轻学子的深刻影响。他已经不崇拜曾国藩,然而在杨怀中先生那里,他却听到了杨先生对曾国藩的赞誉。杨先生对曾国藩的日记十分推崇:“涤生日记,言之要转移世风,当重两义,日厚日实。厚则勿忌人,实则不说大话,不好虚名,不引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杨先生的赞誉与其家父邓典谟的赞誉自然有一番差距。邓典谟赞誉曾国藩是指他的武功与显赫的地位,杨昌济的赞誉即是指他的为人。通过与杨先生的接触与了解,邓中夏对杨先生亦是极为敬佩。只是作为一个学问大家,杨昌济对曾国藩如此的推崇,却是让邓中夏十分不解。自从听了长工邓玉思的故事,曾国藩的“高大形象”,却~直在他的心目中高大不起了。“和森,有一个问题始终不解,为什么杨先生如此推崇这个曾国藩呢?我发现他所讲的,他书房内到处张贴的几乎都是些什么‘曾氏嘉言’。”终于有一天,他向蔡和森提出了这个问题。见邓中夏迷惑的目光,蔡和森顿了顿:“你是怎样看曾国藩的呢?”
“在我年幼的时候,家父曾对我讲过曾国藩,讲他如何出将入相,如何文韬武略,几乎成为了圣人,当时我想,这曾圄藩十分的伟大。”
“后来呢?”
“后来,我听了我们家长工玉爹讲了太平天国的故事,太平天国就是曾国藩镇压剿灭的么?我认为曾国藩做了清廷的走狗与爪牙,很是可恶可恨,很是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