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以降,道学名高,举世风靡,权奸利共愦愦藉以行私,万事不理,至于亡国,其流弊因非朱陆诸子所能逆睹,而推原祸始,为之倡者,岂能无责?”竟把南宋的亡国之祸,推及到朱、陆的身上。因为朱、陆的道学既出,“举世风靡”,天下士人俱以读其书为幸事,而不理万事。王先谦的这些治学的态度,这些爱国传统的灌输,在陈天华的内心产生了一些涟漪。在这里,他拜读了岳麓书院老学长王夫之的一些书籍,王夫之的理论深深地影响了他。王夫之说:“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须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未有牢醴壁币钟声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无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道之可有而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矣。”
他读了这些,有些不解,于是很是恭敬地录了一份。来到王先谦的山斋,很是虚心地向王先谦提了:“船山夫子所言之‘道’,‘道’意何为?”
见陈天华相问,王先谦读了一遍,登时有了些不高兴,虽然,他曾经鼓励学生去读船山遗书。认为船山遗书是“济世救国”的宝典,但在此维新时期,这王夫之的思想,有可能成为另一面旗帜,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见陈天华恭敬、谦顺的态度,那渴求的目光,也就随口而答:“道者,治国之方也。”
“夫子说了无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不知是否可言未有民而无君道呢?”
“船山虽言无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然则,这父子兄弟之道却是万万改变不得的。‘未有民而无君道’这话也是对的,没有子民何存君治,君者,民之主也。”
“然而,夫子说: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何也?”
“然则,此话不假,此乃治国方略之变了,乃君主之策、肱臣之策了。”
读了王夫之的言论,联想到谭嗣同刊载在《湘报》上的文章,陈天华有了谱。然而听了王先谦的讲解,却又让他掉进了一个充满迷茫、充满朦胧的胡同。
谭嗣同说:“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
即君也是臣,臣也是君,如此“父为子道,兄为弟道,君为民道”,岂不是矛盾了。“道”乃君主之策、“肱臣之策”不就定了“民”永远是“民”,“君”永远是“君”了。
看了陈天华离去的背影,王先谦不禁有些悲哀,他实在是爱怜这个学生,他聪颖,勤奋,俭朴,好思,几乎没有一点不符合王先谦心中的人才标准,然而他今天所问,似乎是中了维新的流毒,似乎成了康梁的“谬种”了。这一点却实在有些让他放心不下。
离开山斋,来到宿舍,静静躺在床上,双手反剪而枕头,陈天华实在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对岳麓书院的一切已经有了十分的了解,对岳麓书院的历代先贤十分崇拜,只是他对曾国藩的为人,却是十分的不解。曾国藩完全可以做皇帝呀,湘军如日中天之时,只要他把手一翻,挥戈北上,满清的江山,岂不姓曾了?假如曾国藩做了皇帝,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了呢?曾国藩崇尚洋务,或许国门早已打开,国家或许不是这般模样了,然而他竞没有去做皇帝,却是愚忠,去为满清卖命,这难道就是“致君”的全部内涵了?如此的以民族的利益作为代价,而去“致君”划算么?他对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这些岳麓的先贤,态度实在暖昧,终不好作出什么评价来。
他想过:“假如我是曾国藩,我一定要推翻这个满清的王朝!”竟是如此想入非非了。
为了抑制学子间传播维新的观点,王先谦先是辑录了历朝历代忠君的语录,做了学子的必修功课,又辑录了岳麓书院历朝历代的忠良之臣的事迹编辑了一部“致君****”的专集刻出,人手一册,不断地登坛演讲。尽管王先谦的演讲避免涉及一些关于“民主”、“平等”的话题,但他终究无法回避他的爱国之心的流露。既然“爱国”,那么面对中国如此现状,国人将欲何为?其潜在的台词,当然既可是“忠君勤王”,但更多的却是“维新变法”了。王先谦强调,学生可以讨论国事,但不可以讨论“维新”,即使讨论维新,也只可讨论一些洋务,绝不允许谈“民主”、“平等”之事。
由于王先谦的禁止,岳麓书院,虽然天天讨论国事,对今日之条约、明日之赔偿、后日之割地大大咧咧地大骂几句,长长的叹息几声:“唉,如此以往,国将不国了。”其余便是一些“忠君勤王”之议了,毕竟是纸上谈兵,“勤_于”之事,岂是~介学子可以做得到的?虽然议论纷纷,却终究有些沉闷,有些乏味。从新化来到岳麓书院,陈天华确实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飞跃。在岳麓书院,他见到了以前没有见过的一切,他听了以前没有听过的一切,岳麓的精神、湖湘文化的精髓,已是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内心,岳麓的先哲圣贤吴猎、彭龟年、赵方、王夫之、陶澍、魏源这~串串耀眼的名字,他们头顶上神圣的光环,使之感到亲切又十分神秘。终于他耐不住这里的沉闷了。一年以后,他挥手告别了岳麓书院,拜别了王先谦院长。他渡过湘江,入了求实书院。
这求实书院乃巡抚俞廉三所创办,是原时务学堂的旧址。
虽然这里的一切同岳麓书院的一切,没有多大的区别,然而,这里曾经有过辉煌,有过热血沸腾啊。陈天华离开岳麓的目的就在于此,他要寻觅一些新鲜的空气,他要于此寻求梁启超、谭嗣同所做的一切的蛛丝马迹。对于陈宝箴,对于熊希龄,对于梁启超,他没有多少的了解,然而对于谭嗣同,他不仅了解,而且崇拜,崇拜到了疯狂的地步。抚摸了这里的一切,他仿佛听到了当年梁启超的声音,仿佛听到了谭嗣同的声音:“变啊,只有变法可以救中国,变是中国图存的惟一出路。变法则民智。变法****富。变法****强。变法则民生。”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端坐在讲台下的那一双双渴求的眼光,然而这一切变成现实了么?这里的空气,充满了血腥,甚至比岳麓的上空更是沉寂,他绝望了,他感到有些窒息。他想到了出国,他想去做“假洋鬼子”。俞廉三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去了日本,从新化的乡村,来到县城,从县城来省城,却终于从省城跳出了国门,他以为他找到自由新鲜的天空了。
沙俄大举侵略东三省,吓煞了慈禧太后。她连忙派李鸿章赴俄谈判,签订了一个草约。礼毕后,李鸿章别了俄都,一时不即回国,托词游历外洋,往欧洲各国去了。俄使喀希尼奉令将鸿章所订草约递交中国总理衙门,限期钤印御宝。总理衙门人员不识此中曲折,然即御览,光绪帝不觉愤愤道:“糊涂,混账,怪不得人人说他是卖国贼。如何不奉朕命,擅与俄国订这张草约!”遂搁一边。俄使喀希尼到总理衙门,三日一催,五日一逼,到了后来竟要下旗回国,与中国宣战。俄罗斯素称大国,幅员比中国要大,兵力比中国强数倍,若要其他打仗,总是有败无胜。这一番动作,吓得总理衙门诸公心胆几乎破碎。又不好直奏光绪皇帝,只得禀报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却不惊慌,淡淡地答道:“知道了。”次日驾至大内,迫光绪皇帝画押。
光绪回奏道:“东三省是祖宗发祥之地。李鸿章所订草约,盖了国宝,岂非将东三省送与俄人?祖宗有知亦要隐痛哩!”
慈禧太后冷笑道:“你今日知有祖宗?你不想前日议和,早已将辽东割让日本。亏得俄使相助,索还辽东。今日俄国人,不过造条铁路,借个军港,比那年陵庙震惊,安危相隔不啻倍蓰,你却这般作难。你今日方知有祖宗么?”
骂得光绪皇帝泪下涔涔,一声儿不敢还口。
慈禧太后又道:“快些盖印,日人尚不敢与战,俄人更不好惹的。”
光绪帝无可奈何,含泪盖印,慈禧太后见印已盖就,便着李莲英交与军机,转递俄使,自己却返回颐和园去了。
然而在日本的留学生们视此情景,非常愤慨,于是召集了一个拒俄大会。陈天华参加了这个拒俄大会,而且牵头组织了拒俄义勇队,并写了《敬告湖南人》的******。拒俄大会终于被清廷驱散,拒俄义勇队却被清廷视做“非法的组织”而惨遭镇压。“天啦,难道腐败无能的政府,却只允许有腐败无能的国民么?”他不清楚,“忠君爱国”到底犯了什么罪呢。难道“爱国”、“救国”也是犯罪,那么这政府岂不是“洋人的政府”了,这大清的朝廷,岂不是“洋人的朝廷”了?陈天华渐渐地看了出来,满清的朝廷已不再是独立的中国政府了,而是满洋勾结的朝廷了,再“忠君”就会陷入曾国藩的愚忠了,此刻尽管他非常愤怒焦急,尽管他寝食难安,但他非常清醒,要“****”要“经世济国”,凭一种愚忠是不可行的,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领,能撒豆成兵,能使列强的大炮成为哑巴,能像当年的张飞猛子一般大声一吼吓破敌胆,甚至于把所有的洋人赶出国门,你仍然是大清的罪人。
维新变法,固然可以富国、富民,然而国富民强了,又有何意义?你岂不又是大清的罪人?爱国有罪啊!陈天华猛醒了。
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涌上了心头:只有推翻这满清的政府,才是救国济民的真正义举。他挥笔疾书,作了《警世钟》一书:
“哎呀!哎呀!来了!来了!会么来了!洋人来了!洋人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贵的,贱的,富的,贫的,做官的,读书的,做买卖的,做手艺的,各项人等,从今以后,都是那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锅子里的鱼肉,由他要杀就杀要煮就煮,不能走动半分。唉!这是我们大家的死日到了!俄罗斯,自北方,包我三面;英吉利,假退商,毒计中藏;法兰西,占广州,窥视黔桂;德意志,胶州领,虎视东方;新日本,取台湾,再图福建;美利坚也想要,割土分疆,这中国,哪一点,我还有分;这朝廷,原是个名存实亡。替洋人做一个守土长官,夺制我众流人,拱手降洋。”
这《警世钟》乃白话文写成,读起来朗朗上口,三户之市,稍有识字者,朗朗读《警世钟》与《猛同头》,影响极大,他把清朝廷说成是替洋人守土的长官,是一个名存实亡的朝廷,其意思,就是号召国人觉悟,起来推翻它。
一九。三年黄兴由日本返同长沙与刘揆一、宋教仁、章士钊发起组织华兴会,策动武装起义,准备推翻满清王朝。
却说黄兴,原名黄轸,字堇午,湖南长沙人,其父黄筱材,与陈天华的父亲一样,是一个落第的秀才,亦是于乡蒙馆授徒,黄兴五岁,就跟了父亲就读,童年却极爱听乡问老辈讲洪秀全、杨秀清的故事,及稍长,却喜读太平天国的杂史,中了秀才,后入长沙湘水校经堂。
这湘水校经堂,乃当年左宗棠就读的母校,系当年湖南巡抚吴荣光所创,与岳麓书院一般,课士以经学,致士以经世致用之学,黄兴就读于此,与陈天华相识,引为契交,以后同在日本弘文学院习师范。
却说黄兴由日本返同长沙,带回了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在国内广为散发。不久陈天华也从日本返回长沙,加入了黄兴武装起义的行列。长沙的武装起义终于失败。
陈天华不得不重新逃亡日本。
单讲清廷自外交火败,义和团一乱,闹得元气大伤,偏偏这时日本又将俄国打败,将中国的藩属朝鲜夺归日本管辖,并逼迫中国承认北满洲为日本人的势力范围。这时中国己虚弱不堪,除承认外,连喘气都不敢。当时全国仁人志士,见国势濒危,****政体不能强国富民,便提倡革命,改中国为君主立宪政体。清廷王公大臣见民心已如此,便向慈禧太后陈奏:
“停止科举,注重学堂,考试出洋学生,训经常新军,革除枭首、凌迟等极刑,并禁刑讯……”
慈禧准奏。尽管如此粉饰,堂堂一个大清帝国,却成别人互赠的礼物了,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尊严何在呀!但大清的王公大臣们却是十分麻木了,依然激起中国留日学生极大的愤慨。陈天华更是气得吐血,他写了:“齐把刀子磨快,子弹上足,同饮一杯血酒,呼的呼,喊的喊,万众直前,杀那洋鬼子,杀投降那洋鬼子的二毛子,满人若是帮助洋人杀我们,便先把满人杀尽,那些贼官若是帮助洋人杀我们,便先把贼官杀尽。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仇人方罢手,我所最亲爱的同胞,我所最亲爱的同胞,向前去,杀!向前去,杀!
向前去,杀!杀!杀!杀我累世的国仇,杀我新来的大敌,杀我媚外的汉奸。杀!杀!杀!”
这简直就是一篇“杀”的檄文,一篇拯救民族存亡的檄文呀。留日学生的愤怒终于引起了清廷的仇视,竟是授权驻日的公使采取了压制的手段。陈天华彻底绝望了,于是他想到了一种更可怕的法子,当年戊戌变法,谭嗣同请死殉国之事,却在他的脑海里,很是清晰地现了出来,谭嗣同能够如此,我陈天华又岂不能为之?只要以一己之血能唤醒四万万沉睡的国民,这岂不是大幸之事。于是他伏案疾书,作了长长的一纸《绝命书》,他好像见到了谭嗣同,他好像见到了王先谦,他又好像听到了王先谦“致君****”的演讲。王光谦这迂夫子,可真是顽固透了,整日里是“致君”,“食君禄,操君事”,这样的君,该忠么?要“****”,要“济世”,然而他所付出的一切,又将是什么样的回报呀!于是根据岳麓书院“致君****,经世济国”之旨之意,作了“坚忍奉公,力学爱国”之语,“恐同胞之不听见我而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纪念”,作了《绝命书》封好,挂号邮给了留学会馆的湖南湘潭人杨度,昂首阔步,仰天长啸,大有当年谭嗣同赴刑场一样口呼“快哉,快哉”的气概,一头扑向了东海……
正是:
嗣同维新志难酬,甘洒热血写春秋。
天华警世宁赴海,湖湘一脉永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