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御史,搬出了神话小说《西游记》来作论据了。说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富之时,打倒了玉皇大帝的一瓶墨水,结果普天之下降了三十三天黑雨,连续三十三天的倾盆大黑雨,还不是灾难么?绘声绘色的,好像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时,这位御史大人在场参与了一般。因为朝中大臣的反对,修筑铁路之事,自然束之高阁。
却说郭嵩焘,听了这些达官贵人的无稽之谈,真是哭笑不得。虽说他终因洋务之说而得罪朝廷被丢官,却是始终不悔,“区区一时之毁誉,其犹飘风,须臾变灭,良亦无足计耳”。
回到故里,一方面讲学于省城书院,一方面却继续宣传他的洋务思想:
“窃论富强者,秦汉以来治平之盛轨,常数百年一见,其缘由政教修明,风俗纯厚,百姓家给人足,乐于趋公,以成国家磐固之基,而后富强可言也。施行本末,俱有次第,然不待取法西洋,而端本足民,则西洋与中国同也。国于天地,必有与立,亦岂有百姓困穷,而国家自求强富之理?今言富强者,一视为国家本计,与百姓无与。抑不知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也。”
郭嵩焘贬官家居十年后,被再度起用,做了钦差大臣、驻法公使,官职虽升了,然而在朝中的声誉却是每况愈下,尽管他的出任公使一职,乃朝廷钦点,亦是沐浴圣恩,然而在其亲友和朝中权贵看来,却好像并不是皇恩浩荡,而是朝廷钦点的一个“鬼子”,一个“瘟神”似的。首先是亲友的规劝,让其拒旨,甚至帮其出主意想办法,要他作了辞呈,请求终制,以回籍养老。
且说湖南的乡亲士民,听了郭嵩焘被光绪皇帝钦点了“鬼子”,有些想不通,当年驰骋沙场、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郭嵩焘,此刻就成了一个红头发蓝眼睛的“鬼子”了。
消息传到湖南之时,正值湖南乡试,三湘学子数千之众,云集省城。这时宁乡绅士一个唤做崔暕的,邀了几个学生,制作了一些传单,讹言洋人将至湖南,郭侍郎嵩焘,被皇上钦点成了“鬼子”、“洋人”,将使英吉利。
这崔暕,实乃湖南反对洋教最力者,他早年就读于岳麓书院,参加乡试,中了举人后,数次参加会试,却终是败北,京师败北以后,无意功名,于家开馆授徒,教授程朱、孔孟之学。
再说西洋之国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以后,首先是向中国输入了鸦片,林则徐虎门销烟以后,这输入鸦片的方案,看来难以收到预期的效果,乃改变了战略,改鸦片的输入为宗教的输入。是时中国内地教堂林立,这些传教士在中国的国土上,肆意说教,大有要把中国传统的孔孟之学挤出国门的势头。所以国内到处发生烧毁洋人教堂案。早在曾国藩作直隶总督之时,曾国藩尽管倾心洋务,但对有如洪水猛兽的“欧风美雨”也不得不心抱悲伤,于是作“劝学篇示直隶士子”,将为学之术概括为“义理、考据、辞章、经济”,苦口婆心,劝告士子,在热心西学的同时,不要忘了祖宗的传统——孔孟儒学。然而,当天津士民一把大火烧了天津教堂之后,曾国藩却终是“曲全邻好”,表现出十足的奴才气息,为了讨好法国,竟不惜以国人的鲜血做了代价。曾国藩的所作所为,自然激起了国人的愤怒,特别是湖南人,不管你是一等毅勇侯也好,直隶总督也罢,很不客气地砸了曾国藩题写在京城湖南会馆的匾额,甚至声言要开除他出同乡会。数十年后,崔暕还一直谩骂,以曾国藩的所为编了故事,讲给他的学生听呢!
崔暕听到郭嵩焘将出使西洋的消息后,趁了乡试的机会,邀了几个学子,印制了一些传单,讹言洋人将至,圣教难保,甚至讹言,中国将废孔孟圣教了,科举不久也将废止,会试同样不会再举行,而是要学洋人,兴西学,崇洋教了。崔暕的这些言论,自然激起了这些举子们的愤激,尽管这些举子尚未成为真正的举人,以后是否能中进士,尚未可知,但要废除孔孟圣教,岂不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也就哗然。他们找不到其他别的理由,却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到郭嵩焘的头上,自从郭嵩焘被钦点“鬼子”、“洋人”以后,没有谁将他当作英雄了。
郭嵩焘因为宣传洋务,鼓吹改革政教,主张兴修铁路而得罪朝廷及朝中权贵,因此遭贬,家居近十年。其时长沙城中心旧藩王府西常平仓后有一古刹,唤做上林寺,75唐朝时始建,经历了千百年后,已是破烂不堪,住持僧西枝,f5郭嵩焘好友,郭嵩焘家居之时常与西枝游,见古刹破烂,郭嵩焘牵了头,邀集了数十同窗好友,捐集了数百两银子,对上林寺进行了修复。这些应考的举子,本想整郭嵩焘,迫使郭嵩焘放弃出使,但苦于找不到借口。这西枝和尚见崔暕煽起学子,大肆侮辱谩骂好友郭嵩焘,有些愤怒,于是撒布了一些不满的言论,讲这些学子“苍蝇不怪却怪蛆。郭嵩焘的出使,又不是郭嵩焘自己要求的,却是朝廷钦点的。”西枝本乃出家之人,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却偏偏出来主持公道,岂有不激怒学子之理了,他们把对郭嵩焘的愤怒一股脑儿全迁到西枝的头上,大骂西枝乃郭嵩焘的走狗,于是一把大火,将上林寺点燃,而且围堵不准市民救火,把上林寺烧了个罄尽。
见寺庙着火,西枝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弃了一切,只身往郭嵩焘在长沙的住宅逃去,这岂不给这些学子找了绝妙的借口。这西枝虽是一介高僧,却实在是少了个心眼,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往郭宅逃去,却是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他不清楚,这些学子纵火烧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呀?仅仅是因为他西枝替郭嵩焘说了几句公道话么?非也,他们烧上林寺,本身就是因为上林寺乃郭嵩焘捐资所建,他们真正的目标不是西枝,是郭嵩焘。这两枝往郭宅一逃,这些士子就以追捕西枝为借口,把个郭宅围了个铁桶似的。有些士子冲进郭宅,将郭宅的书籍器物毁坏。郭宅遭此大劫,仅遗一座空房。这座房子,本来是要化为灰烬的,只是害怕祸及其他民居而不好收拾,也就作罢。
湖南巡抚王闽运,接到学子火烧上林寺劫毁郭宅的报告,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虽然像模像样派了些兵勇,名为镇压,实在却在暗地里鼓动,带了崔暕以及几个学子回到巡抚衙门,却并没有一点处罚,而是以礼相待,甚至称他们为“护教精英”,因为于闽运的明压暗助,滋长了湖湘士子的反教信心,所以不久,又相继发生了由周汉所发起的反洋教案、烧毁洋人教堂案、临湘教案,几乎把洋人吓得屁滚尿流而震惊全国,这是后话,暂按下不表。
却说郭嵩焘在京,接到湖南火烧上林寺砸劫郭宅的报告,心情不禁为之一沉,联想到自受命以来朝臣对他的态度,感到十分悲哀:“郭侍郎文章学问,世之凤麟,此次出山,真为可惜!
行百里者半九十,不能不为之叹息也!”
京城和湖南几乎没有区别,只是湖南,毕竟只是一些士子,其素质比起京城的那些达官权贵来略逊一筹,所以言行自然过激而少节制。京城的达官贵人,甚至郭嵩焘的契友,遇见了郭嵩焘也像逃避瘟神一样,更是有人撰联,深更半夜张贴于其京城的住宅,联云:“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