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陶澍奉了嘉庆的圣旨,“替天行道”,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第二天,即带了随从,一路风尘向辰州而来,半个月后,即到了辰州的沅陵县。
却说辰州知府李大人,得到报告说,御史陶澍大人奉旨赴辰州“巡案赈灾”,感到十分惊讶,十分纳闷。这赈灾一事,朝廷不是已经了结了么?关于那个“仙土粑粑”的事情,朝廷还下旨进行了表彰,又是赈哪门子的灾呢?李知府想了很久,却终究没有理出个头绪来,他哪里清楚呀,他的“仙土粑粑”早已被陶澍搅了个稀巴烂。接到报告,李知府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却一无所得,乃召王维,仔细地研究了一个通宵。
“本府接到报告,说陶御史奉旨巡案赈灾,本府想了好久,这赈灾一案不是早已了结乎?”面对王维,李知府没有客套,乃开门见山地说了。
“是啊,这赈灾一案,李大人亲手处理矣。”
“想想,是否有些纰漏,”王维又仔细地想了开来,他终于想不出“纰漏”来,乃摇头以告:“应该没有纰漏。”
“会不会是有人告了御状耶?”
“应该是不可能的。”王维十分肯定地回答。
绞尽脑汁,研究了一整夜,终究没有个结果。
且说李大人,乃进士出身,已有五十来岁,二十二岁中了举人,以后却一直屡试进士不中,见他的学长、师兄、师弟,大都中了进士,做了官,十分嫉妒。想想他们学业并不比他强,为什么都是吉星高照呢?他苦苦思索了半月,认真地比较分析,他终于找出了原因,所有的事情,都坏在他那臭字之上。找出了原因,于是弃书而不顾,苦苦地练了小楷书法,他练书法采取的法子十分特别,很少临帖,却在手臂上吊了个五六斤的秤砣,悬手操笔而写。如此练了三年,他的小楷书法,居然出神入化,一笔一画有板有眼,似有千钧之力。三十岁那年会试,几乎照抄了钦点的范本,居然中了第九十五名进士。如此地以书法第一中了进士,他高兴了一回,又陷入了沉思。因为,他毕竟是一介儒生呢,后来做县令,因为有了进士考试的经验,他发现当今朝廷所看重的并不是真正的才能,而是只图外表。所以做了县令却实实在在不为百姓着想,只是做一些能表明他政绩的事。另一方面,出手大方,花银子如流水,而深得上司的欢心,吏部组织的考核考察,居然得了个“吏治显著”的评语,数年县令,提升做了辰州的知府。
且说这李知府,提知辰州不久,就遇到了百年罕见的旱灾,早春三月下了大雨,到深秋的九月,滴雨未见,本来他确实有些着急,命人筑坛祭天祈过雨,只是天不从愿,就在这节骨眼上,却有了沅陵知县王维关于“仙土粑粑”的办法,使他终于捞到了一根救生的稻草。于是喜滋滋地向嘉庆呈了折子,以奏“仙土粑粑”之事。遭了百年罕见的旱灾,却能自想法子赈救,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国库本来就已空虚,赈灾实在是件难事,所以嘉庆见了李知府的折子,岂有不高兴之理。其实这李知府同嘉庆一样,打自娘胎里出生以来,却没有见过这“仙土粑粑”,到底这“仙土粑粑”为何物,是否可以食用,李知府却实在不知。
陶澍到了沅陵,李知府早就来到了沅陵相候。李知府在沅陵的“黄金龙客栈”,摆了一桌酒席,意为替陶大人接风洗尘。
“下官清楚,大人为人清正、廉明,本想请大人在县衙就餐,却终因天旱,而无长物,实恐愧对大人,故于客栈略备薄酒洗尘,定请光临。”知府很显客套地讲出了要在客栈请吃的原因。陶澍却执意不肯,他对下属的所谓接风洗尘之俗很是厌恶:“既然是公干,又何谓接风,又何谓洗尘耶”,执意要在县府衙门就餐。其实,李知府早就料到了陶澍有此一着,暗地里安排了王维煮了一锅子的红薯,却仅仅只蒸了一钵大米饭。开餐时,知府县令作陪,却把这仅有的一钵米饭,摆到陶澍的面前,自己却拿了红薯,并蘸了辣酱大口地吃了起来,装出个狼吞虎咽的样子。陶澍看了,心理很清楚,李知府、王知县是在演戏,是有意让他做这出戏的看客。如此大腹便便,富得流油之躯,是吃辣酱和红薯吃得出来的么?陶澍只觉得有些好笑,却不急于著筷,把这钵米饭推了过去,自己却从袋里摸出那个早被他尝了一口的“仙土粑粑”,放在桌子上摆弄了一番,然而大口地嚼了起来。吞咽时伸长了脖子,睁鼓了眼睛,这回他流泪了。谁也搞不清楚,陶澍的流泪,到底是因为吞食所致还是伤感所致。李知府见陶大人如此委实不解:“放着上好的白米饭不食,却嚼‘仙土粑粑’,到底是为了什么耶?”瞪了大眼,呆呆地盯着他,十分惶恐。陶澍嚼完了半个“仙粑粑”,几乎嚼出了一身大汗,接着又从随从的手里接过新近讨来的两个“仙E粑粑”,分别让王维与李知府接了:“你们尝尝,你们也尝尝沅陵老百姓的酸楚也!”见是陶大人所赐,李知府不敢有拒,接过“仙土粑粑”,握在手里,却像是捏了一块石头,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他们也像陶澍一样试着啃了一口,然而嚼在嘴里,却啃得牙齿格格地作响。下咽时,也伸长着脖子,睁鼓着眼睛,逼出了泪水,却怎么也吞咽不下,“哇”的一声,全都呕吐了出来。陶澍瞅了瞅李知府、王县令吐在地上的浊物,除了刚刚吞进去的点点红薯之外,几乎都是米饭酒肉之物。他没有言语,只是铁青着脸,立身,拂袖而去。见陶大人脸色极为难看,又是拂袖离去,这李知府、王县令预觉大事不妙,各自回去,竟是一夜难以成眠。“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见了陶澍如此,王县令好像看到这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清早起来,溜到了李知府的寝室,“李……李大人,依学生看,这……这陶大人好像是专冲这‘仙土粑粑’而来的。”见了李知府,王维几乎有些丧魂失魄了。李知府穿了睡衣,反剪着双手,“是啊,从陶澍今天所有举动来看,实是为‘仙土粑粑’而来”。他来回踱了数步,却终无计策,回到太师椅上重重地坐了下来,见王维搔头抓耳,一副狼狈相,他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他没有笑出来,只是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唉,是祸躲不过呀,躲过不是祸也,老弟,大可不必如此,这‘仙土粑粑’一案,皇上不是钦定了么?”
“是呀,学生也想过,这‘仙土粑粑’乃皇上钦定,难道陶澍竟有翻天的本领?”听李知府这么一说,王维又有了些精神。“话是如此讲了,不过还是小心为妙,反正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李知府给王维打了气,给自己提了神,但毕竟还是有些紧张。如此揣摸,瞎研究了一个早晨,终究不知陶澍巡案的最终目的。他召了王维,几乎是咬着耳朵交代:“记住,普天之下,人可以与人过不去,可没有谁和银子过不去。”
依了李知府训言,王维静静地退了出来。
夜已经很深,县衙的四周静悄悄的,昏暗如豆的灯光轻轻地摇曳,此刻夜莺的一声长“哇”,却好像一声惊雷,划破了长空的寂静,一声声十分轻微的叩门声响了起来,陶澍披起衣,立起身来,用力地揉了揉双眼,他轻轻地开了门闩,只见王县令幽灵一般地闪了进来。
“大人尚未安寝?”
“陶某承仰天恩,丝毫不敢怠慢矣!”
“大人实乃当今天下干臣也。”
“王大人过奖矣,王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不,学生不敢,学生想大人人生地疏,寂寞难耐,特来与大人说说话,解个闷儿。”
“王大人此言错矣,古人言,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何谓人生地疏也?”
“是,是……大人所言极是,率土之滨莫非皇臣”,王维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千两的银票:“大人为国日夜操劳,学生十分景仰,只是天灾已久,少有长物,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就请大人买个开心如何?”说着把银票递了过来。
见王维如此,陶澍火了,开口大骂起来:“王维,你!你!”吓得王维不敢作声,做了贼一般灰溜溜地退了出来。王维见陶澍并非李知府所想的一般,居然与银y:过不去了,十分不解。这王维毕竟不是盏省油的灯,尽管他挨了陶大人的怒斥,但他不相信,这天下竟有攻不破的城堡,有打不开的铁门。他静静地思索了一回,亦把情况向李知府做了汇报,居然5L生一计,他派了三个亲信,穿了便衣暗中跟定了陶澍,对陶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摄像一般全记了下来。
一日,陶澍沿了沅陵县城的老街一一游览,见一唤做“翰墨轩”的字画店,就踱了进去。老板见来客器宇轩昂,印堂饱满,认定乃人中龙凤,于是将珍藏了数年的镇店之宝——
幅明朝唐伯虎的山水画真迹,捧到他的面前。且说陶澍,见了这唐伯虎的真迹,岂有不爱之理,他仔细地看了唐寅的钤印,认真地对这幅画作了鉴定,确认实乃唐伯虎真迹,就问了价钱,老板却伸出了五个指头,意即五百两银子。见老板开了五百两价码,陶澍笑了笑,又仔细地看了看,摸了摸身上的碎银,也不过数十两,就只好望画兴叹。陶澍的一切,早已被王维的亲信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向王维作了报告。王维暗喜,他就不信你陶澍真的会廉洁到一幅画也不要了。于是派了亲信,携了五百两银子,来到“翰墨轩”,索买了这幅唐伯虎的山水画,连夜携了此画,拜见了陶澍。
“学生素闻陶大人清正廉洁,兴情高雅,尤爱唐寅山水之画,适此下官祖传有唐寅山水一帧,学生乃尘俗凡品,学识浅薄,竟是面对高雅却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收了无益,故今奉呈大人,定请笑纳。”说毕王维将画轴呈置案上。对于唐寅的山水之作,陶澍确实是爱到极处了,但据说乃王维祖传之物,就看也不看,退给了王维。“王大人之情,本官心领就是了。”
送了王县令离去,陶澍想,如此招呼送来送往之礼,也不是办法,于是提笔挥毫,作一联语贴于门口,联云:“要半文不值半文,莫道无人知者;办一事须了一事,如此心乃安然。”
见陶澍作联相拒,联语朴实,请客送礼者望而止步,不敢再以金银珍宝奇玩相赠了。陶澍来沅陵数目,对沅陵的一切,有了初步的了解。对禹铁牛一案,更是查摸得清清楚楚,于是张贴了黄榜:“沅陵士民凡有冤情者,均可登堂告状。”
黄榜张了出去,第一个击鼓喊冤者是铁牛的家人,自从上京城喊了冤,见过陶澍陶大人后,虽然心中有了些底,然而一个月过去,却终无动静,这家人也有些灰心了,“毕竟是官官相护啊!”
却说这家人击了堂鼓,早就有兵勇将他架到了正堂,他拜跪堂下,递了状纸,陶澍又发了兵勇将保长捉拿归案,这家人抬头,见正堂坐的,并不是县令却正是他在京城所见到的陶大人,就把胆子放到了十分的大,将禹铁牛一案的始末一一地道了出来,把加税之事,也一一地道来。听完原告的诉讼,陶澍又听了保长的辩词,保长并没有多说,只是重点讲了这加税之事给地方的保甲带来了麻烦,“按人头摊派,居然摊派到已经作古多年的死人头上”。陶澍觉得有些好笑,继而又有一些可悲。于是惊堂木一拍,宣判如下:“保长身为一保之长,对保内的生死存殁尚不清楚,是一种失职失责行为,顿时撤了保长之职,重打四十大板,禹铁牛无罪而遭无名之拘,实乃县令之责,令王维当即释放,赔偿禹铁牛白银十两!”仅半个时辰处理了铁牛一案,接着查了王维无故加税之事,继而又查了李知府“谢天”之事。一路深挖,竟挖出了庞大的贪污挪用行贿的集团,于是将沅陵赈灾事件,写了折子上报朝廷。
嘉庆帝见了陶澍的折子,龙颜大怒,李知府竟是如此的敲诈勒索,又是如此的瞒骗天聪,认定李知府犯有欺君之罪,依了陶澍所奏,摘了王维的顶戴,发配新疆充军。李知府罪不可赦,判了个秋后斩首。又依陶澍所奏,打开官仓,对灾民进行了救济。
陶澍因处理辰州赈灾一案,上得嘉庆嘉许,下得天下士民称誉,就在他即将离开辰州之时,辰州数以万计的百姓自发地前来送行。见所赠地方特产,陶澍一一拒绝。这些百姓无法,有几个略通文墨之士,也就捐资,为其制了一块巨匾,匾刻“陶青天”三字。
李老汉今天也挤到了送行的队伍里来了,他伸K:了脖子,细细地朝这位身着朝服的大官看了几眼,却是惊得目瞪口呆。
“见鬼啦,这位大人好面熟的。”他又用力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感到了疼痛,他更加确信,自己所见的实在。于是他仔细地回忆,几乎一天一天地倒推下去,他终于清楚,那一天,暗地跟踪他挖“仙土”,后来又守着他做了“仙土粑粑”,还伸手问他讨“仙土粑粑”,最后还送了许多碎银给他的,就是这个人。李老汉的碎银,尚未用完,正在口袋里。他用手摸了摸,捏了捏,于是就想哭,他拼命地往前挤,他要向这位青天大老爷磕几个头。但是当他挤到前面的时候,陶澍一行已走远了,李老汉见状,亦是无法,只是口中讷讷而言:“青天,青天啊!”
形若痴呆。陶澍离开湖南回到京城,因处理辰州赈灾一案,表现了非凡的才能,受到嘉庆的器重,而授他做江苏巡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