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朗茨所指定的路线很巧妙,使他们到斗兽场去的路上不经过任何古迹,这样,头脑里便不会因为看多了这些古迹,忘却了此行的目的所在。他所选定的路线是先沿着西斯蒂纳街走,到圣玛丽亚教堂向右转,顺着乌巴那街和圣·彼得街折人文卡利街,到了文卡利街,游客们就会发现他们已正对着斗兽场了。另外他还有另一个考虑,就是可以让佛朗茨自由自在地去深思冥想,把派里尼老板讲述给他听的那个故事思索一番,因为,基督山的遭遇让他加深了对这故事的兴趣。他交叉着两臂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揣摩着刚才所听到的那一篇奇闻,他想出了无数有关的问题来自问,但始终找不到任何一个答案。在一个事实最能使他联想起他的朋友“水手希邦得”来,就是,在土匪和水手之间,似乎存隐藏着某种难以探究的联系。
派里尼说万帕常常躲避到走私贩子和渔夫的船上去,这很快就刺激了佛朗茨回忆起他自己也曾看到那两个科西嘉强盗和那艘小游艇的船员们一起融洽地用餐,那艘小游艇甚至不顾原先的计划,到韦基奥港去靠了一靠,专程送他们上岸。伦敦旅馆的老板也曾提到基督山他那位东道主的化名,他觉得单是这一个名字就足以证明他那位岛上的朋友的博爱行为不但遍及科西嘉,托斯卡纳和西班牙沿岸,而且还同样的遍及皮昂比诺,契维塔·韦基亚,奥斯尼斯和巴勒莫,这可以证明他的影响力是如此广泛。
但是,不论这个年轻人是如何被思绪所索引,他的注意力还是被伟大的斗兽场废墟那一片黑森森的景像打断了,透过废墟的各个门洞,映穿着股惨淡如银的月光,像是孤魂野鬼的眼睛里所射出来的光。马车在苏丹台附近停下来,门是大开着的,他们不约而同地跳下来,发觉他们面前已站着一个向导,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旅馆里的那个向导仍跟在他们身后,所以他们就有了两个向导。在罗马,人想避免这种多余的向导是不可能的。你的前脚刚踏进旅馆,就肯定会有向导盯上你,只要你还留在城里,他就决不会离开你,此外,每一处名胜的每一部分都有一个。
至于昂尔菲和佛朗茨,他们并不想躲避开这些以导游为业的人。老实说,即使想躲避也非常困难,因为只有向导才有权利明火执仗得引领旅行者参观。两个青年无法抗拒,只能毫无条件地向他们的引导者宣告投降。佛朗茨已经到斗兽场来夜游过十多次了,而他的同伴却是第一次踏上这片享誉世界的古迹,平心而论,虽然那两个向导口若悬河地在描述着眼前的雄伟辉煌,他的脑子里还是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佛朗茨在废墟的内廊底下走了一百步左右,怀古之情便油然而生,于是他离开了昂尔菲,反正按照惯例,领他去看关狮子的洞,斗猩力士的休息室和凯撒大帝的包厢的。
他走上一座颓废的台阶,尽量不打扰他们的行程,自己则走到一个制品对面廊柱的阴影里,静静地坐了下来,这样,他就可以将这片巨型古迹尽收眼底,尽情随意地观看这庞大无比的建筑物。
佛朗茨在那条廊柱的阴影里差不多躲了一刻钟光景,他的目光跟随着昂尔菲和那两个手持火把的向导,他们已从斗兽场尽头的一座正门里转了出来,尔后就看不到影子了,大概是参观修女们的包厢去了,当他们静悄悄地溜过的时候,真像是幽灵在追逐一片勾魂的鬼火,这时,他的耳朵里突然听到一种声音,那是石头滚落的声音,在这种环境里,一片肃落的花岗石从上面掉下来原是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但他觉得这种石块显然是人为原因才滚下来的,而且似乎有个人正向他坐的这个地方走过来,脚步极轻,像是竭力不止人听到似的。事实即是如此。因为的确有一个人影出现了,当他走上台阶来的时候,一个人就撕去黑暗的伪装主动现身了,月光照着台阶的顶端,而踏级则消失在暗处。他大概也是一个像佛朗茨这样的游客,喜欢独自欣赏,不愿未多嘴的向导破坏了情趣。所以他的出现,倒也没什么可惊之处,但他走上来的神态却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仔细地倾听一下,这使佛朗茨相信他是怀有某种目的来的:他在等谁,佛朗茨本能地退缩到了廊柱后面。来客在离他十尺远的地方站住了。那行动诡秘引起佛朗茨注意的人正站在一个半明半暗的地方,所以无法看清他的面貌,只能看出他的衣着。他穿着一件棕褐色宽大的披风,下摆的一角掀起盖住了他的左肩,像是不想让人记住他的脸,而上半部脸则完全藏在他那顶宽边的帽子下面,他的下半身着装比较清楚,那惨白如雪的月光,照出他的擦得雪亮的皮靴,皮靴上面是黑色的长裤,显然他即使不是个贵族,也是上流社会中的人。
过了一会儿,此人开始显示出焦躁烦的样子,正在这时,屋顶的洞口外面发出了一种轻微的响声,立刻有一个黑影挡住了亮光,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人正警觉而又匆忙地观察他身下的这一大片地方,当他看到那个穿披风的人时,于是顺手沿着一簇向下飘垂密密地缠结在一起的根须,顺着它滑到了离地三四尺的地方,然后轻轻地跳了下来,他穿着一套勒司斐人的服装。
“劳先生久等了,请原谅,”那人用罗马土语说道,“不过,离准点只差几分钟,圣·琪安教堂的钟刚刚敲过十点。”
“关于迟到的事,不必再提了,”先到的那个人用最纯粹的托斯卡纳语回答说,“是我自己来得太早了。但即使你让我略微等了一会儿,我也肯定你不是刻意迟到的人。”
“先生您说对了,”那个人说道,“我是直接从圣·安琪堡来的,我花了很大力气才设法和俾波谈了一次。”
“俾波是谁?”
“噢,俾波是在监牢里干事的,我在他身上耗费了大量时间才打听到了情报。”
“真的!我看你这个人倒是耐心十足。”
“您知道,未来的事是谁也说不准的。或许这几天里我也会像可怜的佩彼诺那样陷进罗网,那时我倒非常高兴能有一只牙齿发痒的小老鼠在我的网上咬几个小洞。”
“说简单点吧,那有价值的情报是什么?”
“星期二下午二点钟要杀两个人,这是罗马每一个大节日开始时的老规矩,人们对这一仪式都很感兴趣,一个犯人将被处以锤刑:那家伙是个丧尽天良的恶棍,他谋杀了那个抚养他长大的教士,真是一点都不必可怜他的。另外那个被判处斩刑,而他呀,先生,其中就有一个是可怜的佩彼诺。”
“你还想怎么样呢?你不但在教皇的统治下招兵买马,而且还涉及其它国家,闹得他们害怕,他们当然很高兴有个机会杀一儆百啦。”
“但佩彼诺根本不是我的部下,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牧人,他唯一的罪名就是资助我们食物。”
“这样说来,他的确是你的一个党羽了。你注意一下他所受的优待吧,假使他们捉到你,就要在你头上打一锤,而他只不过被判了个斩刑。那样,那天的情况就变得丰富了,多一幕热闹场面来满足观众了。”
“但他们根本想不到我也正在为他准备一个场面,要吓他们一吓哩。”
“我的好朋友,”穿披风的那个人说道,“请原谅我说一句话,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你愚蠢的想法。”
“我只不过是想不要让那可怜虫被杀头。他之所以入狱完全是因为我的原因。圣母在上,我要是袖手旁观,让那个勇敢的人像这样死掉,我就是一个懦夫,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你的计划呢?”
“我派二十个能干的人,包围断头台,当佩彼诺被带卜去行刑的时候,大家看我指手行动,用小刀子赶退卫兵,把犯人劫走。”
“依我看,这个办法太冒进了,我确信我的计划要比你的好得多。”
“先生的计划是什么?”
“是这样:我送一万毕阿士特给某个人,这是一笔巨额的诱惑,那个接受钱的人可以使佩彼诺的死刑缓期到明年,在那一年内,我再额外送一千毕阿士特,使他从牢里逃出来。”
“这可行吗?”
“Pardieu!”守披风的那个人用法语说道。
“先生说什么?”另外那个人问道。
“我说,好朋友,只伸出一只手来花点钱,比你的全队人马用小刀子,手枪,马枪,加上散弹枪来卖力要有效得多。所以,让我来办吧,结果如何,一切包在我身上。”
“好极了!但假如您失败了,那我还是要施行原计划。”
“你喜欢怎么预防尽可随便你,但缓刑的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要知道刑期就定在后天,您至多只有一天时间。”
“那又怎么样?一天不是分成二十四小时,每小时不是分成六十分,每分钟不是分成六十秒吗?嘿,在八六四〇〇秒之内,有很多事可办的。”
“我怎样才能知道计划是否实现了呢?”
“噢!那非常容易。我在罗斯波丽宫定了三个最后的窗口,假如我把佩彼诺所要的那个赦罪令弄到了,则旁边的两个窗口就挂黄缎窗帘,中间那个挂白缎带大红十字的窗帘。”
“谁去给执行官送缓刑令呢?”
“你派一个人来,让他扮成主持忏悔的神父,我把命令交给他,穿上那套服装,他就可以一直跑到断头台前面,把公文交给执刑官,由执刑官交给刽子手的。目前,先通知佩彼诺一声,把我们所决定的事告诉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然,又要无谓地为他花一笔钱了。”
“先生,”那人说,“您是值得信任的人,我是信任您的,是不是?”
“当然。”穿披风的那个侠士回答道。
“哦,那么,假如您救出了佩彼诺,从此以后,您不仅获得了我的信任,而且您可以让我为您随时效劳。”
“你得想一想,我的好朋友,你给自己铺设了一条多么艰难的路,因为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提醒你自己的诺言,轮到我来要你帮忙,要你出力的时候了。”
“让那一天到来吧,迟早都好,那时先生可以任意指派我,正像我在这次大麻烦里依赖您一样。即使您在天涯海角,只要写信通知我,叫我去办一件如此如此的事情,即使有多么困难,而我一定会把它办成功的,我以上帝的名义向您——”
“嘘!”先到的那个人打断他的话,“我听到有声音。”
“是无聊的游客,还拿着火把呢。”
“最好还是别让看见我们在一起。那些向导都是附庸于官方,或许会认出你的。我敬爱的朋友,虽然我很以你的友谊为荣,但假如我们的亲密关系一旦被人发觉,我怕我会就此沾污了自己的名誉。”
“好吧,那么,假如您弄到了缓刑令呢?”
“罗斯波丽宫的中间那个窗口就挂白缎带红十字的窗帘。”
“万一没有成功?”
“那么三个窗口都挂黄缎窗帘。”
“到那时——?”
“到那时,我的朋友,就让血溅整个刑场吧,而且我还可以答应你,一定来参观你们英雄壮举。”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啦。再见,先生,愿你我的友谊地久天长。”
说完这些话,那个勒司斐人就消失在台阶下面了。他那位同伴则用他披风的衣角努力遮住自己整个脸,几乎和佛朗茨擦身而过,奔下一座朝大门的阶梯,到比武场去了。
接着,佛朗茨就听到昂尔菲在喊他,昂尔菲高声地喊自己的名字,那喊声在这座高大的建筑物里发出回声。佛朗茨并没有应召而出,他得先等那两个人走远了,他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他虽无法认清他们的面貌,但至少却记住了他们所讲的每一句话。十分钟以后,佛朗茨已在回伦敦旅馆的路上了,一路上心不在焉地听昂尔菲根据普林尼和卡尔布纽的著作大谈那用来防止兽扑到看客身上的铁丝网。佛朗茨任凭他一路讲下去,但却什么也没听进去,而是他独自把经过的一切细细地想一下。那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他一点都不认识,但另外那一个却不是这样;他的脸虽然用披风裹住了,而且蒙在阴影里,以致佛朗茨无法辨认,但他讲话的那种语气,佛朗茨总觉得十分熟悉,而且第一次听到时就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也许似曾相识。尤其是在他的嘲弄口吻中,含有某种以金属颤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斗兽场的废墟中固然使他吃惊,就像他在基督上里岩洞中的感觉一样。终于他得出了一个很满意的结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水手希邦得。”
佛朗茨对这个奇人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在其它场合下,他一定会上前去招呼他的,但从刚才他所偷听到的那番谈话中他知道:他在这种情形下现身是不明智的。所以,正如我们所知,他让那一个人离开了,并没去招呼他,只是在心里自慰自解,如果再碰到他,显然不让他这么轻易溜走。佛朗茨虽竭力想摆脱这些使人烦恼的复杂思绪,想跳出这一切却不成功;他想用睡眠来恢复他的精神,也是枉然。睡神不肯光顾他的眼皮,这一夜,他殚精竭虑,想从各方面来证实斗兽场里的这个神秘游客就是基督山岩洞里的那个居民,似乎这是他唯一可以肯定的。终于他疲倦了,就在天刚破晓的时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很晚才醒。像一个地道的法国人一样,昂尔菲却沉迷在声色犬马中走到天明。
他已派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了一个包厢,佛朗茨因为有几封信要写,昂尔菲成了马车的唯一主人。到五点钟,昂尔菲回来了,他拿着介绍信到外去拜访了一遍,收到了很多盛情的邀约,算是在罗马开了眼界。这已够使昂尔菲忙一天的了,但他竟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看看爱根狄诺戏院的节目单,时不时关心下剧组和主角们。
在意大利奔走了四个月,竟没碰上一件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