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主人暂时让佛朗茨表示他的惊讶,同时却在打量他,目光从未偏离出他的身体始终不曾把目光离开过他。“先生,”他终于说道,“刚才领您到这儿的时候多有冒犯,万分抱歉,但这个岛一向是荒无人烟的,假如这个住处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在我外出回来的时候,这里无疑会一片狼籍,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倒也不是因为怕受损失,只是因为我现在可以过一种纯天然的生活,而到那时怕再也无法享受这种乐趣了。现在让我尽量来使您忘记这暂时的不快,而献给您绝对想不到在这儿能找到的东西吧,就是说,可口的佳肴和一张舒适的床铺。”
“真的!我亲爱的主人,”佛朗茨答道,“完全不必介意。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宫的人总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说,《新教待列传》里莱奥尔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感到荣幸之至,因为我所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的一部续集。”
“唉!我或许可以借用鲁古碌斯的一句话,假如我早知道先生的光临,我会事先准备一下的。现在蓬荜未扫,只是草舍悉听您随意支配,家常便饭,不承敬意。昂利,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刚落,门帘撩开了,一个穿着一套白色便服,一个肤色如炭的黑奴对他的主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餐厅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哦,”那陌生人对佛朗茨说,“我不知道您是否与我有同感,但是我认为如果两个人都共进晚餐,而互相竟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令人感到十分尴尬,请注意,我很尊重待客之礼,决不敢强问您的大名或尊衔。我只是请您随便给我一个名字,让我不再称乎您,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先使您安心,我告诉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希邦得”。
“我,”佛朗茨答道,“可以告诉您,由于我只要得到一盏神灯,便可以十足变成阿拉丁。那很可以使我们不致于忘掉神秘的东方世界,不论我怎样想,是神灵的驱使引我来这。”
“好吧,那么,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说。“您已经听到我们的晚餐已准备好了,请随我到餐厅就餐,本人深感荣幸。”说着,希邦得就撩开门帘,先客而入。
于是佛朗茨便从一座魔宫走进了另一座魔宫,餐桌上真可谓是琳琅满目,佛朗茨抹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感觉这是真实的。在餐桌旁侍候着的只有昂利一人,而且手脚非常灵便,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赞赏。
“是的,”他一面很安闲凝重地尽主人之谊,一面回答,“是的,他是我忠实的奴仆,而且尽可能的竭力来证明这一点。他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之所以他能活劲现在完全是因为我,这一点不得不感谢我。”
昂利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希邦得先生,”佛朗茨说,“我想问问您事情的经过怎样,这会加剧我对您的学拜?”
“噢!说来很简单,”主人回答说,于是他就把那件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
佛朗茨沉默了一会儿,对于他的东道主在叙述这件事情时是那样的轻描淡写,不知作何想法好,为了转变话题,他说:“您的名字太让人羡慕了,你真的也很像那个水手,您是在航行中度过一生的吗?”
“是的。我曾发誓这样做,尽管在当时我仅认为这只是个梦,”陌生人带着奇怪的微笑说。“我另外还发了几个誓,我希望都能按时实现它们。”
虽然希邦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但此时他却面露凶光。
“你一定经历过不少挫折,先生?”佛朗茨试探地说道。
希邦得怔了一下,一边用目光盯住他,一边回答:“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一切都使我这样想!”佛朗茨答道,“无论从您的眼神、表情甚至特殊到极致的生活都在暗示我。”
“我!我过着我所知道的最快乐的生活,真正的总督般的生活。我是万物之王。如果我喜欢某个地方,就住在那儿;厌倦了它以后,就离开。没有人比我自由。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从。有时候,我自己制定法律,带走一个它所通缉的强盗,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后我就施行我的法律,它是没有争议的,立即实行的,也不会给人申冤的机会,有罚有赦,而谁都不知道。啊!假如您体验过我的生活,其它任何的生活都会丧失吸引力,就像我一样,您决不愿再回到尘世里去了,除非您要到那儿去完成某件大事。”
“譬如说,复仇!”佛朗茨说道。
陌生人那穿透人心的双眼再次打量着年轻人。“为什么是复仇呢?”他问。
“因为,”佛朗茨答道,“在我看来,您的遭遇是社会的不公造成的,也许只有复仇才能回答社会。”
“啊!”希邦得用他那种怪笑大笑着回答,笑时露出他那雪白锐利的牙齿,“您猜错了。事实上,我是一个隐士。有一天,或许我会到巴黎去,跟亚伯特阁下和穿蓝色小外套的那个人作对。”
“您之前未到过巴黎?”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证,并非我有意拖延,我有一天总要绕着弯儿达到目的的。”
“这次的旅行您准备不久就进行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是在明天,也许会在一年后或是十年后。”
“我很希望您来的时候我也在那儿,我将尽力来报答您在基督山对我的殷勤款待。”
“我很高兴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即使我去了那,别人也不会知道。”
这时,他们继续在用晚餐,但这顿晚餐倒像是专为佛朗茨而准备的,因为那位爵士对于这一席丰盛的酒筵简直碰都没有碰一下,而他的不速之客却饱餐了一顿。最后,昂利把甜食捧了上来,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将篮子从石像移到桌子上。在两只篮子之间,他放下了一只银质的小杯子,银杯上有一个同样质地的盖子。昂利把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引起了佛朗茨的好奇心。他揭开盖子,看到一种浅绿色的液体,仿佛是酒,但又不确定是。他把盖子重新盖好,对于杯子里的东西,仍像刚进来时一样莫名其妙,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主人,他看到对方正在对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这只杯子里是什么甜食,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
“显然你说对了。”
“好,那么让我告诉您吧,那种绿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请大神朱庇特赴宴时筵席上的神浆王。”
“但是,”佛朗茨答道,“这种神浆,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里,就丧失了它在仙界的吸引力,用俗语来说,您可以把这种药液叫做什么呢?我对它不感举,也许我饱了。”
“啊!我们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显露了,”希邦得大声说道,“我们常常和快乐擦身而过,当却视若无睹;或即使我们的确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但是却又不认得它。那无疑是巨大的遗憾?因为只要这样做一下就得啦,瞧!”说着,他揭开那只里面盛着被他这样一番赞美过的液体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浆,举到唇边,半眯着眼睛,很自然地把它喝下去。
当他聚精会神地吞咽他那心爱的珍品的时候,佛朗茨不愿去破坏他品尝佳酿的乐趣,但之后他就问道:“那么,这个宝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主人问道,“那个想暗杀菲力浦·奥古斯都的山中老人?”
“每个人都知道。”
“那好,你该知道,他有一片富饶的山谷岭地,山谷两旁是巍然高耸的大山,他那富于诗意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在这片山谷里,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的美带有亭台楼阁的美丽花园。在这些亭台楼阁里,他接见他的选民。而就在那儿,据马可波罗讲,他能让某些人品尝草药而升入天堂,那儿有四季开花的常青树,有长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嗯,这些快乐的人所认为的现实,那只是一个传说,但却寄托了人的梦想,这样的安逸,这样的使人迷恋,以致谁把梦给他们,就等于出卖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他们服从他的命令像服从上帝一样。他指使他们去杀死谁,他们就不惜一切去完成这个指令,即便是他们在毒刑拷打之下死去,也没人发出一声怨言,因为他们相信死只是超度到极乐世界的捷径,而这一切都拜圣草的美味所赐。现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种圣草。”
“那么,”佛朗茨大声说道,“这是印度大麻了!显然,我不是一个无知者。”
“正是这个东西,一点不错,阿拉丁先生,这是印度大麻,是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最纯粹的大麻,是阿波考调制的大麻。阿波考是举世无双的制药圣手,有时我想他应住在一座殿堂里,上面刻着: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献给出售快乐的人。”
“你知道吗,”佛朗茨说,“你说的是否真实,我倒极想自己来下个判断。”
“您自己去判断吧,阿拉丁先生,判断吧,但切勿浅尝一次就停下来,像对其它一切事物一样,我们的感官对于任何新事物的印象,都必须在尝试许多次后才能得出结论。尝尝大麻吧,我的客人,尝尝大麻吧!”
佛朗茨惟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种神妙的药剂,份量明显参照他主人的粉量,把它送到嘴边。“见鬼!”他在咽下了神浆以后说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会像你所描写的那样美妙,但这种东西或许让我对它产生疑惑。”
“因为您的味觉还没有尝出这东西的真味。您去一个人静静品尝吧,昂利会给我们把咖啡和烟斗拿来的。”
他们都站起身来,当那个自称为希邦得(我们偶尔也这样称呼他,他显然更愿这样称呼他)的人吩咐他的仆人的时候,佛朗茨就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了。他们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长烟筒已放在了他们的身边,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并排放着许多支,显然一支已经足够,他们每人拿起一支,昂利上来点上火,就退出去准备咖啡了。房间里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希邦得完全沉浸在他的思索里,甚至在谈话的时候也不曾间断过;佛朗茨则默默地陷入了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这是吸上等烟草时常有的现像,烟草似乎把脑子里的一切烦恼都带走了,使吸烟者的脑子里进入了另一个虚空。
昂利把咖啡端了进来。
“您喜欢怎个喝法?”陌生人问道,“法国式的还是土耳其式的,浓的还是淡的,冷的还是热的,加糖还是不加糖的?无论您选哪种,我都为您效劳。”
“我爱喝土耳其式的。”佛朗茨回答。
“您选得对,”主人说,“这说明您喜欢东方式的生活。啊!那些东方人,只有他们过得才是真正的生活。至于我,”青年看到他脸上又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当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结了以后,我就要去死在东方,假使您想再见到我,您就必须到开罗,巴格达,或是伊斯法罕来找我了。”
“啊哟!”佛朗茨说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因为我觉得我的现在可以在天空中飞翔,就像老鹰一样俯看世界。”
“啊,啊!大麻终于起作用了。好吧,展开您的翅膀,飞到超人的境界里去吧。不必担心,这有您的奴仆,假如您的翅膀也像伊卡路斯的那样被太阳晒化了,我们会来接住您的。”
他于是对昂利说了几句阿拉伯话,昂利便做了一个服从的表示,退到他身后去了。至于佛朗茨,他的身体里面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之前一切的疲劳和焦虑,全都消失了,正像人们刚刚入睡,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时候一样。他的身体仿佛飞了起来,他的知觉变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强了一倍的力量。眼界越来越宽,这不是他在睡觉以前所看到的那种在上空翱翔着的漠然的,恐怖的,阴郁的地平线,瞬间化成蓝色的海洋,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弥漫着海的全部蔚蓝色,太阳的全部光辉,和夏季的微风的芬芳,然后,在水手们的歌声里,那歌声是这样的响亮动听,仿佛《圣经》里记录的神曲,他看到了基督山岛,这已不再是波涛汹涌中的一座吓人的岩石了,幻化成一片海市蜃楼。
当小船驶近它的时候,歌声更响了,因为岛上飘扬起一片摄人心魄的神秘的和声,直升天际,像有一个罗莱似的女妖或一个安菲翁似的魔术家在诱导失落的怨灵去筑起一座城池。
船终于碰到了岸,但毫不费力,毫无震荡,就像双唇自然闭合。于是他在那不断的美妙的旋律声里走进岩洞。他向下走了几步,或说得更确切些,是觉得向下走了几步,被芬芳引入了一个迷离悬幻的巢空,他又看到了睡觉以前所见的一切,从希邦得他那古怪的东道主,到昂利那哑巴奴仆。然后一切似乎又从未出现,渐渐地模糊了,像一盏昏黄的古色古香的油灯,只有这盏灯在夜的死一般的静寂里守护着人们的睡眠或安宁。他的眼睛已闭上了,已向现实告别了,而神经却没有停滞,仍然被一个又一个的奇景刺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