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揆尔镇和比里加答村之间,没有一家小客栈,门口挂着一块铁,在风中像风铃般,叮咛作响,上面隐约可看出杜加桥三个字。
八年来,这家小客栈的经营者是一对夫妇,原先店里雇用了两个佣人:一个叫德琳妮蒂,另一个叫巴卡,负责管理马厩。客栈老板看上去四十多岁,身材魁梧,骨胳粗大,一眼就认出是法国南部人。两眼深陷而充满神采,鹰钩鼻,牙齿雪白,就像一只食肉兽。虽然他已不再年轻,但他的头发,依旧很黑,像他那胡须一样,茂密而卷曲,仔细瞧才能看见几根银丝。这个人就是汤坦斯先前问的康得卢森。他的妻子名叫码德兰·莱德儿,她却正巧和他相反,脸色苍白消瘦,一副病秧秧的样子。她出生在阿尔附近,那个地方盛产美女,她也是当地典型的美人。这一天,康得卢森如往常一样站在门前,时而百无聊赖地望望一片荒草地,时而看着店前的道路。草地上有几只鸡正在那儿啄食。从南到北的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无聊的他正在期待着客人的到来,忽然他妻子的尖叫声传来:让他赶快到她那儿去。他嘀咕着,很不高兴他妻子打断了他的幻想,抬脚向她楼上的房间走去。但上楼以前,他把前门大开,像是请经过的旅客注意到它一样。
可是,假如康得卢森在他的门前多呆会儿,他就会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从比里加答那个方向过来。当那个移动的目标走近的时候,他会一眼看出,那是一人一马,人与马之间,看来很有默契。那匹马是匈牙利种,踏着安闲的快步跑来。骑马的人是一位教士,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三角帽,虽然中午气温很高,那一对人和马却疾驰而来。
那马儿停在杜加桥客栈面前,很难断定究竟是它自己要停的还是骑马的人要停的。但这并不重要,总之,那位教士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辔头,想把马拴好。他利用从一扇半倒的门上突出来的门闩,系好马,爱抚地拍了拍它,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红色的棉纱手帕擦汗。他走到门前,用铁头手杖的一端敲了门。一听到异响音,一只大黑狗敏捷地跳出来,向着这个胆敢侵犯它一向宁静的寓所的人狂吠,并带着一种固执的敌意露出了它那尖利雪白的牙齿。这时,有人从楼上下来,小客栈的店主连连鞠躬,态度温和地出现在门口。
“来了!”康得卢森很惊讶地说,“来了!别叫,马克丁!别怕,先生,它光叫,但从不咬人的。天气如此炎热,来一杯好酒怎么样?”说话间,康得卢森才看清这位旅客的样子,他赶紧说,“请包涵,先生!我有眼不识泰山。能为您做点什么呢,教士先生?尽请吩咐。”
教士用探询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个人,他似乎想转移客栈老板的注意力。但对方脸上除了一脸震惊外,别无其它表情,于是他便结束这尴尬的场景,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我想,您是康得卢森先生吧?”
“您猜得不错,”店主回答说,这个问题甚至比刚才的沉默更使他惊奇,“我就是葛司柏·康得卢森,愿意为您效劳。”
“葛司柏·康得卢森!”教士应声答道。“对了,我要找的人就叫这个名字。您以前是住在梅朗巷一间小房子的五楼上吧?”
“是的。”
“您当过裁缝吧?”
“是的,我以前是个裁缝,后来干那一行实在是不行了,连维持生计都困难。而且,马赛的天气又那么热,我忍无可忍了,依我看,凡是可敬的居民都应该像我一样离开那个地方。说到热,您需要点什么给您解渴吗?”
“好吧,给我最好的酒,然后我们才能继续我们的话题。”
“都听您的,教士先生。”康得卢森说道,他的店里还有几瓶卡奥尔葡萄酒,现在有贵客,当然很不容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他急忙打开地下室的门,这扇门就在他们这个房间的地板上,这个房间,既是客厅又是厨房。去地下室一趟来回花了五分钟,当他出来的时候教士正坐在一张破长凳上,手肘撑着桌子,而马克丁对教士的态度好了很多。温顺地坐在那里,伸着那有皮无毛的长脖子,用它那迟钝的目光热切地盯着这位奇怪的旅客。
“您只身一人吗?”来客问道。康得卢森把一酒瓶和一只玻璃杯放到了他面前。
“一个人,就一个人,”店主回答道,“确切地说,跟只有一个人差不多,教士先生。因为我那可怜的老婆卧病在床,什么也做不了,可怜的东西!”
“那么,您结婚了!”教士很感兴趣地说道,边说边扫视着整个屋子。“唉!教士先生!”康得卢森一声叹息,“如您所见,我生活拮据,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求生存,心地善良是不够的。”
教士的目光几乎将他看穿。
“是的,善良的人,我以此为自豪,”客栈老板继续说道,并不畏惧教士的那种目光。“然而,”他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继续说道,“现在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明智。”
“要是你所说属实,那就好了,”教士说道,“因为我始终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您干这一行有说这话的权利,教士先生,”康得卢森说道,“您这么说也对,但是,”他面露难色地说道,“信不信可是人家的权利。”
“您这就不对了,”教士说道,“也许我本身就是很好的例子。”
“您是说?”康得卢森惊讶而又疑惑地问道。
“首先,我必须确认您就是我所要找的那个人。”
“您想怎样确认呢?”
“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时候,您认识一个姓汤坦斯的青年水手吗?”
康得卢森对那可怜的水手记忆,他很关切地问起他的情况。知道他在狱中去逝,他毫无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悲伤。教士说汤坦斯留下一颗价值五万法郎的钻石给他的朋友,为了让康得卢森知无不言,教士拿出了那颗钻石。“老婆,老婆!”他喊道,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因而听上去很怪异,“快来看这颗值钱的钻石呀!”
“钻石!”喀尔戈忒娘们站起身惊讶地喊着,用一种坚定有力的步伐走下楼梯来,“你说的是什么钻石?”
“咦,你没听到我们说的吗?”康得卢森问。“这颗钻石是可怜的艾登莫·汤坦斯的遗产,要把它卖了,把钱平分给他父亲,他的未婚妻美茜苔丝,费奥纳多,泰戈朗尔和我。这颗钻石至少值五万法郎呢!”
“噢,多耀眼的一颗钻石啊!”那女人喊道。
“那么,这颗钻石所卖得的钱,我们将分得五分之一,是不是?”康得卢森问,眼睛仍贪婪地注视着那闪闪发光的钻石。
“是的,”教士答道,“另外留给老汤坦斯的那一份,我想,我能自作主张,平均分配给还活着的四人。”
“为什么是我们四个人呢?”康得卢森问。
“因为你们是他的好朋友啊。”
“那些让你一无所有的人,才不是做朋友呢。”那女人小声嘀咕着。
“当然不,”康得卢森马上附和道,“我也不会。我刚才就像对教士先生表明这一点,我说,我认为对背信弃义,甚至对罪恶给予奖赏,是一种污渎神灵的行为。”
“不要忘记,”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把将装着宝石的盒子放进了他的衣服口袋里,“我这样去做,可是您的错,与我无失。请您告诉我艾登莫其他朋友的地址,以便我帮他完成遗愿。”
康得卢森无比紧张,额头上盈漓汗珠。当他看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像是去看看他的马究竟有没有恢复体力使他继续行程的时候,康得卢森和他的老婆互相示意。
“这颗漂亮的钻石是我们的了。”康得卢森说。
“你觉得可信吗?”
“像他这种神职人员,是不会说谎话的!”
“好吧,”那女人回答说,“按你自己的意愿来吧。至于我,会袖手旁观的。”说着,她再次回到楼上房间,浑身颤抖,虽然,天气炎热,她的牙齿却在不停地打战,走到楼梯顶上,她又转身,警告她的丈夫,“葛司柏,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做呀!”
“我心意已决。”康得卢森答道。
喀尔戈忒娘们于是回房间,当她步态不稳地向她的圈椅走去的时候,她房间的地板吱吱咯咯地叫了起来,她倒在圈椅里,像是虚脱了。
“你决定了什么?”教士问道。
“毫无保留地告诉您真相。”他回答。
“我认为您的决定是正确的,”教士说,“倒不是因为我要知道什么隐情,我可丝毫没有这种意思,只是因为假如您能帮助我完成汤坦斯遗愿,嗯,那该多好。”
“但愿如此。”康得卢森回答,他的脸上闪耀着希望和贪欲的神采。
“现在,那么,您说吧,”教士说,“我洗耳恭听。”
“稍等,”康得卢森答道,“说不定当我说到最有趣的那部分的时候会有人来打扰我们,那就太可惜了。而且您这次光临,最好保密。”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关上门,为了更加保险,还把门闩闩上了,像他每天晚上所做的一样。这时,教士选了一个最适宜的位置。把他的座位搬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在那儿,他完全藏身黑暗中,而光线却照亮了康得卢森,于是,他垂下头,手交握着,准确一点讲,是把双手紧绞在一起,专心致志地听康得卢森讲说,康得卢森则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矮凳上。
“要知道,这可是您自愿的。”喀尔戈忒娘们颤抖着说道,她像是能洞穿一切,看到楼下发生的一切。
“得了,得了!”康得卢森答道,“这件事你勿庸多言,无论发生什么由我承担好了。”他热切地开始了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