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坦斯尽管体力不支,而且几乎死过去,他还算头脑清醒,不时地屏住呼吸。他的右手拿着一把张开的锋利的小刀,所以现在他麻利地划破口袋,先使他的手臂能自由活动,接着又挣出他的身体。虽然他耗尽力气想挣脱掉那铁球,但整个身体不听使唤地往下沉。于是他弯下身子,拚命用力割断了那绑住他两脚的绳索,此时他快呼吸不过来了。他使劲用脚向上一蹬,浮出了海面,那铁球便连同布袋沉入了大海。
汤坦斯在海面只深吸了一口气,便又潜到了水里,以免暴露行踪。当他第二次浮出水面的时候,距离第一次沉下去的地方已有一段距离了。他看到漆黑的天空,看来大风暴即将来临了,风全力驱赶着疾驰的浮云,不时的露出一颗闪烁的星星。在他的面前,是一片广阔无边,阴沉可怕的海面,浊浪汹涌,在他背后涌动,海浪卷起一座比大海比天空更黑暗的,像一个食人兽似的怪物,它那凸出的奇岩像是伸出来的捕人的手臂。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火光里映出了两个人影。他觉得掘墓人是在往大海里张望,这两个古怪的掘墓人必然是听到了他的喊叫声。汤坦斯又潜了下去,在水下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从前就很喜欢潜泳,他过去在马赛灯塔前的海湾游泳的时候,常常能吸引许多观众,他们一致称赞游泳是他的强项。当他重新浮出海面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恐惧是一个无情的追逐者,它迫使汤坦斯使出更大的力气。他辨别出方向,凭着佛列耶神甫的教诲以及强烈地对自由的追求,他在大海中与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展开了博斗。
不久之后,凭着一个海员敏锐的方向感以及高超的游泳技术,他游到了狄布伦岛。他在岗石上躺了下来,此刻他觉得睡在岩石上真是太舒适了。然后,也不管风暴肆虐,大雨倾注他就昏昏沉沉地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一小时以后,艾登莫被巨大的雷声震醒。此时,大风暴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奔驰,闪电刺破,像一条浑身带火的赤炼蛇,照亮了那浑沌汹涌的浪潮卷滚着的云层。
汤坦斯的决定正确,他已到达了两个小岛中的一个,他身处是狄布伦岛。他知道这个地方是草木不生,根本找不到掩护,但如果海能稍微平静一些,他就要重新跳到海水里去,再游到黎玛岛去,那儿虽人迹难觅,但地方比较大,因此也较容易藏身。
他在一块悬空的岩石稍事休息,他刚躲到它的后面,大风暴就又气势汹汹地扑来。艾登莫觉得他身后的岩石都在抖动,凶猛的波浪冲击着岩石,溅了他一身的水。他虽然已脱离危险,却在这耀眼的雷电交加之中一直感到头晕目眩。他似乎觉得整个岛都在打颤,像一艘抛了锚的船在断缆以后被带入了风暴的中心。这时他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伸出手去,如饥似渴地捧着积存在岩洞里的雨水喝着。
当他立起身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照亮了黑暗的海面,直射到了上帝灿烂的宝座脚下。借着这道电光,汤坦斯看到,在黎玛岛和克罗斯里海角之间,不远处,有一艘渔船,正被风浪牵制着,从浪峰跌入浪谷。他听到了一声猛烈的撞击声,接着痛苦的呼救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立在岩石上的汤坦斯借闪电的光看到那艘帆船撞成了碎片,在碎片之中,又看到了满脸痛苦的人头和伸向天空的手臂。接着一切沉入黑暗中。那副悲惨的景像像闪电一样瞬间而过。
汤坦斯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奔下岩石。他侧耳倾听,尽力四下里张望,但感觉都失去了作用。挣扎呼叫声已经没有了,只有风暴还在肆虐。又过了一会儿风浪停息,大片灰色的云层向西方卷去,蓝色的苍穹显露了出来,明亮的星星闪烁着。不久,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红色的长带,波浪渐渐变成了白色,一道亮光掠过海上面,把吐着白沫的浪尖染成了金黄色。天亮了。
汤坦斯沉默着依然不动地站着,面对着这壮丽的景观。
他又向城堡那个方向望去,望望海,又看看陆地。那阴森的建筑耸立在大海的胸膛上,带着庞然大物的那种庄严显赫的神态,傲视一切。这时大约已经五点钟了,海面风平浪静。
“在两三小时以内,”汤坦斯想道,“狱卒会到我的房间里发现被掉包的尸体,认出他来,又找不到我,就会发出呼叫。于是他们会追查,接着就会询问那两个把我抛入海的人,而他们听到了我的喊叫声。于是满载着武装士兵的小艇就会来搜查逃犯。他们会鸣炮向每一个沿海居民警告,叫他们不要收留一个走投无路,形容惨淡的人。马赛的警察会在海岸上搜索,而监狱长则会从海上来追赶我。我饥寒交迫,甚至连那把救命的小刀都丢了。噢,我的上帝呀,我受苦真是受够啦!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吧,我已经是走投无路啦!”
汤坦斯由于耗尽了力气,脑子很不清楚,正当他焦虑地望着伊夫堡那个方向时,他突然看到了希望在波米琪岛的尽头,出现了一艘小帆船,只有水手的眼睛才能确定它是一艘******独桅帆船。它从马赛港出发向海外疾驶,那船正全速向这个方向驶来。“啊!”艾登莫惊叫道,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曙光,他很快想好了说辞,他要说自己是昨天那艘船上惟一幸存的船员。
“我有救了!”他自言自语道,这个信念恢复了他的力量。
艾登莫朝着那船游去。但他还未靠近,那艘帆船又改变了方向。他纵身一跃,半个身子露出了水面,挥动着他的帽子,发出求救声。这一次,他不但被看见,而且被听到了,那艘独桅船立刻转舵向他驶来。同时,他看到他们放下小艇。不一会儿,只见两个人划着小艇,迅速地向他驶来。他又一次呼喊,那两个水手更加用力,其中一个用意大利语喊道:“挺住!”
他刚听到这两个字,一个浪头猛地向他打来,把他淹没了,他又浮出水面,像一垂死的人那样拚命胡乱划动着,发出第三声大喊,然后他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就像那要命的铁球又绑到了他的脚上一样。水没过了他的头,透过水,他看到一方苍白的天和黑色的云块。一阵猛烈的挣扎又把他带到水面上。他觉得好像被人紧抓着头发,但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失去了意识。
当汤坦斯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在独桅船的甲板上了。他最担心的,便是要看看他们航行的方向,他们正在迅速地远离伊夫堡。汤坦斯精疲力尽了,以致他所发出的那声欢呼被听成是一声痛苦的呻吟。
如上所述,他躺在甲板上。一个水手正在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他的四肢;另一个,他认出就是那个喊“挺住”的人,此时他正拿着一满瓢甜酒凑到他的嘴边还有一个人是一个老水手,他既是掌舵的又是船长,以满眼怜悯地注视着他,脸上带着人们常有的那种自己虽逃过一动,说不定灾难明天又会降临的那种表情。几滴朗姆酒使年轻人衰弱的心脏重新有力地跳动,而他四肢也因受到了按摩而使活力重新恢复知觉。
“你是谁?”船长用很很不标准的法语问道。
“我是,”汤坦斯用很不流利的意大利语回答说:“一个马耳他水手。我们是从锡接丘兹装谷物来的。昨天晚上我们在摩琴海峡遇到了风暴,我们的船不幸在那里撞毁沉没了。”“你刚才是从哪儿游过来的?”
“就是从那些岩石那里游过来的,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当时攀住了一块岩石,而我们的船长和其他的船员都不幸葬身海底了。我想我是唯一幸存的。我看到了你们的船,当时求生的念头很强,所以我就抱住一块破船上的木头向你们船游过来。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谢谢你们,”汤坦斯又说道,“要不是你们中的一个水手抓住我的头发,我早就命丧大海了。”
“那是我呀,”一个相貌端正的水手说道,“真是危急时刻啊,因为你正在往下沉呢。”
“是啊,”汤坦斯答道,并伸出手去,“我再一次谢谢你。”
“说实话,我刚才还犹豫不决呢,”水手回答说,“你的胡子有六英寸长,头发也尺把长,一副坏人的样子,乍一看真像个强盗。”
汤坦斯回想起来,他自从进了伊夫堡以后就没有打理过了。
“是这样,”他说,“有一次遇险时,我曾向宝洞圣母许过愿,十年不剃头发不刮胡子,只求在危难之中能存活下来,今天我许的愿果然应验了。”
汤坦斯请求船长把他留下来做个船员,虽然汤坦斯说自己很熟悉航海路线,但船长仍置疑他的能力。
“你们要去哪儿?”汤坦斯问。
“到里窝那。”
“那么,你们为什么老迂回曲折地走而不靠前侧风直驶呢?”
“因为这样我们就会直接撞到里人翁岛上去了。”
“你们可以在离岸二十寻开外的地方通过的。”
“那你就去掌舵吧,让我们来见识一下你的能力。”
年轻人爽快地接过舵把,先轻轻用力一压,船就听命而行,他看出这虽说不是上等的帆船,但尚可操纵自如,由于其他船员积极的配合,汤坦斯料中了,船的右舷离岸二十寻的地方擦了过去。“真棒!”船长兴奋得欢呼道。
“好样的!”水手们跟着叫喊起来,他们满脸诧异地望着这个人,这个人的目光坚定又充满理智,身体又恢复了活力,他们深信他的能力。“看着吧,”汤坦斯离开舵把说,至少在这次航行中。“我对你们是有益的。假如你到了里窝那不想聘用我,可以把我留在那儿。等我拿到工钱就来偿还你们借给我的衣服和伙食费。”
“哦,”船长说,“我们没有异议,只要你的要求合理就能留下。”
“只要你给我同等待遇,那么事情就算定下来了。”汤坦斯答道。
“不能这么算,”那个救汤坦斯的水手说,“因为你比我们有用。”
“你这是怎么啦,亚哥布?”船长说道。“要多要少,这是他自己决定的。”
“是啊,”亚哥布答道,“我只多出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
“有这些,我就满足了,”汤坦斯插进来说。“谢谢你,我的朋友。”
亚哥布窜下舱去一会儿就拿着那两件衣服回来了,汤坦斯带着无法言喻的喜悦之情穿了起来。汤坦斯又向他们要了一片面包和一杯好酒,便愉快地留在了船上。伊夫堡城垛顶上响起了犯人逃跑的警示炮,但他的沉稳没有引起船长的任何怀疑。他从水手们口中得知他已经被关了整整十四年了。
他十九岁被关进伊夫堡,现如今他是三十三岁了。
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个悲哀的微笑。心想,过了这么多年不知究竟怎么样了,她一定以为他已经死了吧。接着他又想到了那三个使他暗无天日地生活这么久,使他受尽了痛苦的人,他的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芒。他又在心中默念了在狱中立下的向对泰戈朗尔,费奥纳多和威昂弗复仇的誓言,不达目的决不放弃。这个誓言不再是一个无力而空洞的威胁,因为地中海上最快速的帆船追不上这只小小的独桅船,船上的每一片帆都鼓满了风,目的地是里窝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