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坦斯用热烈的拥抱来迎接他这位渴望已久的朋友。然后把他拉到窗口,以便借着透过牢里的微光把人看清楚。这个人身材瘦小,头发斑白,那大概是饱受苦难的结果而并非年迈,眼睛深陷却很有神采,几乎被那灰色的眉毛所掩没了,一把又长又黑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前。他那神色疲惫的脸上刻满了忧虑的皱纹,再加上他那个性坚毅的轮廓,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惯于劳心而不善劳力的人。他的额头正淌着大滴的汗珠。他的衣服已破碎成了片,披在身上,难以辨识初形。
他看上去六十岁到六十五岁之间,但他行动上倒挺利索,这说明由于长期囚禁的结果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一些。他那冻结的心灵似乎又变得温暖激奋起来。他热诚地感谢这样亲热的欢迎,尽管他有些难过,因为他原来以为可获得自由,而现在却只是进入了另外一间地牢。
“我们来看看,”他说,“想办法隐去通道的痕迹。我们要严守秘密,千万不能让狱卒知道。”他走向洞口,弯下身子,轻而易举地拿走了那块大石头。然后,又把它放回原位说:“你挖这块石头的时候太不小心了,我想你大概是没有工具作帮手吧。”
“工具?”汤坦斯吃惊地问道,“你是说你有工具吗?”
“我自己做了几样,除了少一把锉刀以外其余必需的我都有了,我有凿子,钳子和锤子。”
“噢,我觉得你真是太有耐心了!”
“好吧,这是我的凿子。”说着,他拿出一片尖利结实的铁块,上面有一块木棒做的柄。
这位新朋友向汤坦斯展现了他的凿子,以及他用四年的时间打造的其它几样工具,花了两年的功夫来挖掘那像花岗石一样坚硬的泥土。但因为计算的错误,他几年来的心血似乎白费了。汤坦斯本应该表示同情,可内心却为有一个难友而庆幸。他们又谈起了当时的执政党,老人的独特见解让汤坦斯心生敬佩。但随后话题仍然很快转移到与他们俩人息息相关的越狱上来。
“从我入狱开始,”佛列耶说,“我想过了所有的那些有名的越狱案。那些最终成功的人,都经过了长期的周密策划。机会出现时常常出其不意,那是我们始料不到的。所以,让我们耐心地等待时机吧。”
“唉!”汤坦斯说,“你大概很善于等待。这次长期的工作使你总有事做,而当你无事可做的时候,你还有希望,可以使你重新振作起来。”
“说实话,”老人答道,“这不是我唯一的工具。”
“那么你还做别的什么事吗?”
“我写作,或者从事研究。”
“您的意思是他们给了你笔,墨水和纸吗?”
“噢,不!”神甫回答说,“他们没给我,是我自己制造的。”
汤坦斯惊呼道:“你自己做的纸,笔和墨水?”
“是的。”
汤坦斯钦佩地望着他。神甫敏锐的发现他还有疑虑。
“等你到我的地牢里去的时候,”他说,“我可以给你看一部完整的著作,那是我毕生的探索研究和思考的结晶,那是在罗马竞技场的废墟里,在威尼斯圣马克古宫的圆柱脚下,那狱卒会让我在伊夫堡的牢墙之内有时间把它们写出来。我说的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做《论建立意大利统一王国》,印出来可以成为一册四开本的大书。”
“您把这些文章写在了哪里?”
“写在了我的两件衬衣上。我发明了一种药剂,可以在布片上写字就像在羊皮纸上写一样光滑流利。”
“照这样说,你还是一位化学家?”
“勉强算是吧,我认识拉瓦锡,也是卡巴尼斯的好朋友。”
“但是写这样的巨著,你一定需要阅读大量书籍,你有书吗?”
“在我罗马的书房里,有将近五千本书。反复阅读后我发觉,一个人只要有一百五十本精选过的书,即使不能概括人类的全部知识,至少容纳了一个人必备的学问。我用一生中三年的时间来致力于研究这一百五十本书,直到我把它们完全记在心里为止。所以入狱以后,我只要略微回忆一下,就可以清晰记起它们的内容,看到书一样。我可以把修希德狄斯,萨诺芬,普罗塔克,塔都司李浮斯,塔西佗,史德拉达,约南特斯,但丁,蒙田,莎士比亚,斯宾诺莎,马基维里和布苏亚的书全部背给你听。我在这里仅仅举出了几个最有名的作家。”
“那么,你一定熟习好几种语言了?”
“是的,我可以讲五种近代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我还根据古希腊文学会了现代希腊语,我虽不能说得非常流利,但我现在还在一直研究它呢。”
“你在研究?”
“是的,我把我所掌握的字组成了一套词汇,把它们不断地重新组合,所以我已经能用它们来表达我的思想了。我大约认得有将近一千个字,这是起码应当掌握的,尽管我也知道字典里有将近十万个字。也许我表达起来不会很流利,但我能够让人听懂意思,也就够了。”
汤坦斯越听越感到惊异,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具有超凡的能力。可是,他还是希望能发现他的某种缺陷,于是他说:“假如他们没给你笔,你怎么能把你所说的那本巨著写出来呢?”
“我自己制造了几支绝妙的笔,这个办法如果一旦流传出去,我的笔一定很会颇受欢迎的。你知道,我们每逢斋戒日都可以吃到鱼的。我就选用了这种鱼头部的几条软骨,你简直想像不到每到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我是多么的高兴,渴望他们向我提供更多的制笔材料,不瞒你说,我的这本历史著作是我最大的安慰,当我追述过去的时候,我就忘掉了现在。当我自由自在地在历史里驰骋的时候,我就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个犯人。”
“墨水呢?”汤坦斯问,“你又是如何制造的?”
“告诉你,”佛列耶答道。“我的地牢里曾经有一个壁炉,在我住进来以前,就已经不用了。可是,它一定用过很多年,因为它上面履盖着厚厚的一层煤烟,我把这种煤烟溶解在每星期天给我拿来的酒里,我可以向你担保,这是最好的墨水。碰到需要引人注目的特殊注释,我就刺破一只手指,用我的血来写。”
“你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看看这些东西?”汤坦斯问。
“任何时候都行,”神甫答道。
“噢,那么立刻让我看吧!”青年恳求道。
“那就跟我来吧。”神甫说着就重新钻进了地道里,很快消失了。汤坦斯跟着他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