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北八百里。
山林宁静,天光普照。偶有鸟啼兽鸣,却愈发得清幽。
林间有楼,通体幽绿。这里虽偏僻,却住着天下最为强大之人,和天下最强大的大师兄。
燕十三双目在一块极为精致的碑文上已经停留了数百息的时间不曾动过,忽然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是参透了某种玄妙的境界。
毛笔的笔腹轻轻的潜入浓香之墨,瞬间变得丰腴无比。继而几个优雅的大字呈现在他面前的白宣之上——长恨岂是唐时乱。只是最后一个乱字尚未结束,毛笔的笔腹便如同失去了灵魂一般骤然停下,饱满的墨汁迅速的在纸面之上扩散开来,像是一朵妖艳绝伦的黑梅正在肆无忌惮的绽放。
燕十三缓缓的抬起头,瞳孔中透出震撼的神色,沉默良久,才喃喃道:“没想到会这么快。”
矮榻上那个似乎面色永远潮红的老者,翻页的手指忽然停在一处不再有动静。相比燕十三,他的神情更为夸张几分,颤抖的右手几乎已经握不住手中那本翻看了无数遍的旧书,脸上的皱纹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些许。
“红莲……若是你有在天之灵,相信此刻的心情,应该和为师相同吧。”老者鼻息微酸,强忍住心中稍显亢奋的情绪,颤声道“神念……终于再现天下了。”
“师父,何时出山?”燕十三起身,抖了抖旧袍子。
“现在。”老者随意的将那本残旧不堪的画书丢在地上,“哈哈哈……我们去长安!”
……
黄侍郎在朝中终究算不得达官显贵,小小的黄府即使挂出了太子的手谕,也没能逃出羽林军的视野。
此时天街早已是风声鹤唳,即便是达官显贵,看到羽林军手上那个太子亲至的令牌,也不敢有太多的意见。户部尚书的第三房小妾,因为不满羽林军进了她的私闺,吵闹了几句,被一刀抹了脖子。此事如轩然大波,迅速传开,羽林军的搜索进度便空前的顺畅起来。
只是临到街尾,竟然有一小门小户,大门紧锁,只在门环上挂了太子的手令。这等异象,效果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迅速受到了羽林军的注意。
黄府门外,匆匆赶来的秦三川跳下马来,皱眉道:“便是这户?”
“回秦将军,正是!”
秦三川的面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沉默看了那朱漆大门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秀秀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
砰!砰!砰!
“来人开门!”秦三川中气十足喊道:“我是三川,快些开门!”
许久没有回应,秦三川皱眉喊道:“黄秀秀!快些开门!我是三川!”
突然,院中传出一个极为泼辣又显刻薄的声音。
“你是三川,老娘还是五岳呢!看不见太子的手令吗……做事情都不长眼睛的吗?!”
紧接着,里面传来极小声的解释:“表姐……门外好像是三川表哥。”
“哼!谁叫他表哥啊!他现在可是了不得了,跟了太子殿下做事,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可招待不起……秦三川秦三川,还不如改名叫秦狗腿。”
秦三川复又举起的手,滞在半空,良久才道:“别闹了……秀秀,快些把门打开,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进去和你说说,我保证只有我自己进去。”然后他回过头来,对后方目瞪口呆的一群大头兵喝道:“看什么看,到别处去仔细的搜,这户我来负责!”
……
黄府此刻有些乱,虽然顾小白早已经被转移到厢房之中,大厅之上,仍然留着些许药香混着极为稀薄的血腥之气。
黄子华坐在正坐之上,硬着头皮道:“三川啊……你们这是在找什么人啊?”
秦三川看了看站在黄子华身后,两腮骨气的黄秀秀,苦笑道:“姑父何苦还要骗我,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太子殿下怪罪下来,倒是不怕。怕的是国师大人过问此事……一切就已经晚了啊。”
黄秀秀极为优雅的笑了笑道:“那可真要谢谢秦都尉了啊,我们全家的性命现在可都捏在你的手里,您可要高抬贵手啊。”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压抑起来。刘大全自小便与秦三川关系极好,本想替他开解两句,却忽的想起当年秦三川与黄秀秀指腹为婚之事,猛然醒转,此事恐怕夹杂的情绪太多太乱,无论开解哪一方此时都会变成火上浇油而已。
秦三川紧皱的眉宇忽然舒展,有点失魂落魄的问道:“他便是秀秀中意之人吗?”
黄侍郎大人一生谨小慎微,对守约之事极为看重。此刻见他似有误会,急忙开解道:“三川,这个少年志存高远,正是姑父看重之人,与秀秀绝无干系……她早晚……还是要入秦家门的。”方才言罢,黄侍郎担心的将目光投向立在身后的女儿,生怕这彪悍的闺女又要当着众人做些大逆不道之事。
“呵呵……”黄秀秀下巴微微扬起,玉颈间的轮廓恰到好处的与下巴连成一条优雅的曲线:“姓秦的,老娘就算做一辈子黄花闺女,也不会让你占半点便宜!”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是说话的内容在这个年代,却好比一场足以毁灭伦理的爆破。黄子华的脑子忽然翁的一声炸开,惊讶的张着嘴,虽在不知该如何言语。
黄府本来就极小,厢房与大厅只有一墙之隔。
顾小白先前在与秦三川的刀战中,并未受什么致命伤,与这些年来在山林中与山匪野兽之间的争斗想必,甚至都算不得伤。
所以在完成了对那一指摧毁意识的神光的消解之后,除了身体极度的疲惫,其他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都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
顾小白轻轻动了动手臂,在确认了自己的刀还在身边之后,正想勉强起身,忽然听到黄秀秀那句足以毁灭三观的惊人之语,虎躯一震,竟生出几分久远的似曾相识之感。
旁人即便惊讶,也只是一种情绪而已。而对厅中那铁骨铮铮的秦家汉子却是难言之伤。秦三川一生杀人无数,无论在沙场还是在朝中,无论在明还是在暗,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灰头土脸的失败。
刘大全悄然握紧手旁的一把上等的松木方椅,打算在秦三川失去理智的第一时间冲上前去,或砸晕,或抵挡片刻。尽管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是作为一个尽忠职守的下人,这是必做之事,更何况黄子华对他可谓活命之恩。
然而人是这天底下最为精妙的生物,情绪的变化永远难以揣测。
就好像这些年,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秦三川如此出类拔萃之人,寂寞了青春,任流年似水,却始终无法释怀与黄秀秀之间那段从未真实存在过的感情。
秦三川不知为何突然从座位上站起,回过身去,扬起脸来安静的看着四方之外的万里晴空,默然无语良久,复又转过身来,对黄侍郎恭谨一礼,一板一眼道:“叨扰多时,三川告退……姑父一定要仔细思量这其中利害,若是……秀秀执意如此,三川……只能保证尽力而为。”
黄子华叹了口气,看着他有些颤抖的背影,喃喃道:“月华,秀秀长大了……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黄秀秀扬起的下巴直到此刻,方才微微落下。听着黄侍郎的喃喃自语,有些落寞的想:三川,对不起。你一切都好,甚至比我心目中的“他”条件还要好。只是……我不爱你,所以我不想骗你,更不想你我守着看似幸福的牢笼,两个人疲累终生,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