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一种连贯而强健的学统实际上既需要完整而连贯的知识谱系支撑,也需要持续活泼的思想创造,亦需要健全完备的教育体制的支撑,三方面缺一不可,互为表里。由此看来,一九五二年的“院校调整”无论是对于清华大学,还是对于现代中国教育,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史无前例”的重大事件了。我不知道教育史学家是如何看待和评价这件大事的。在我看来,无论它的发生有多少可以解释的特殊时代背景和历史理由,其对于清华这所现代中国教育发展初期最为成功的大学之人文社会科学学统的伤害却是难以弥补的。这也就是说,它的发生既从高等教育的层面中断了清华大学历经千辛万苦才建立起来的人文社会科学教育的知识谱系,也凭借某种强制性的体制“解构”(恕我借用一个后现代的名词)“解构”(再用一次)了清华哲学思想创造的机制。研究现代中国哲学的学者大都清楚并时常感叹,作为清华哲学学派之理论领袖的金岳霖和冯友兰两先生的哲学体系创造,正是在他们的“清华时期”完成的,如,金先生的扛鼎之作《论道》和《知识论》,冯先生著名的“贞元六书”。令人不解的是,自此以后,二位先生的哲学教育事业便开始了莫名的坎坷颠簸,他们的哲学思想创造也因之进入冬眠,即使偶尔有过苏醒的时刻(如,冯先生晚年的哲学史重著),终究是风光不再,青春无返。这是何等地让人茫然、让人唏嘘啊!
自然,值得感叹的不只是这种人为的强制性“中断”给当事人所造成的学术人生后果,而且——从更为宏观的视野来看——还有它对于作为现代综合性大学之中国范例的清华所带来的教育学后果。在此我必须申明,我决无意借某种形式的“宏观”分析,来淡化这一事件对学者本身的影响程度。相反,我想通过分析其宏观后果的严重性,反证某些特殊的学者在某一特殊学术或教育共同体之知识谱系或思想学派的历史形成中所发挥的特殊作用。一九五二年以后近五十年里,清华大学虽然名称未改,但实际上已然没有了作为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大学”之实,毋宁说,她已经变得更像是一所技术工程学院。经典意义上的“大学”必定是综合性或完备性的(comprehensive),包括它的教研体系、学科门类、专业配置、教学研究水平和人才培养方向等。被砍除了人文社会科学和部分纯理科学系,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清华大学实际上已经被剥夺了作为大学的基本知识条件,成为了一所只有手脚没有心脏和大脑的机器人。当然,这样说有些绝对。当今世界上的高等教育体制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名”与“实”更是常常出入甚大。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做一个有趣的对比:半个多世纪以前,美国马塞诸萨州州立工学院(简称“麻省理工学院”,即“MIT”)大概是名副其实的。但今天看来,情形却大不一样。众所周知,该学院现在的经济学、历史学、哲学和政治学等,不仅在美国本土而且在世界也是颇为著名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所相当完备的综合性大学。可是,它没有因此改变其名称。这大概是出于尊重学校历史和传统的考虑罢。值得注意的是,该校对文科的强化性发展还在继续。笔者有幸作为清华大学文科考察团成员于去年十月底考察过该校的文科建设情况。在所得到的材料中,有一份材料引起我的特别注意。一份对该校历届毕业生的调查表显示:该校的毕业生们虽然绝大多数都成为了当今美国社会乃至世界各地的精英人才,但他们在感激母校的教养之恩的同时,仍然存有不少抱怨,其中抱怨最多的几项依次是:学校没有教给他们足够的写作能力;没有教给他们必要的历史知识;没有培养他们必要的道德价值判断能力。这三项所占被调查者的比例均在60%以上,第一项甚至超过80%。接受了当今最好的理工科高等教育的学子们大都抱怨母校文科教育的欠缺,的确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问题。如果追问一下这个问题,那么,对于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清华大学所出现的名不副实现象,就可能有不同于麻省理工学院的理解和解释:在这里,没有对学校历史和传统的考虑。也就是说,此期清华大学的学统不是丰富了,而是破损了,残缺了。这就是两所学校的差别所在。
学统是由学术教育群体创造的制度化了的知识教育体系和思想创造样式。一旦失去了健全而稳定的制度保障,尤其是,一旦失去一批作为学术研究和知识教育之中坚的文科学者或教育家,清华作为大学的学统就很难继续延伸。一九五二年前后,几乎所有的清华文科教师都被并入北大,对于后者当然是中兴人文社会科学的福音,可对于前者却不啻一种沉重的打击。当然,北大在这次“院系调整”中也不是只有收获,它的理科、特别是工科教育体系也同时受到重创,而清华也因此获得某种失却后的补偿。
陈旧的历史老账无须翻过不停。我这里旧事重提,不过是想再次说明一点:丢掉一件东西远比获得一件东西容易,一如建设难于破坏,更不用说重建之难了。然而,重建清华的人文社会科学教育体系恰恰是当今清华人所必须面对和承担的。事实上,清华人一直都非常怀恋自己的过去,毕竞技术再高也难以创造和体会诸如“荷塘月色”的奇妙与空灵。只不过因为某些非教育的因素迫使清华人失却了某种珍贵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一俟“海内开禁”,清华人便不动声色地开始了自身的文科重建。可是,如何重建文科?却仍然是一个问题,不独技术的,还有观念意识的。依愚之见,文科教育体系的建设与理工科殊为不同,它更需要时间,因为它更需要积累,需要智识资源和人力资源的积累。作为经典人文科学群中的基础学科之一,哲学于此尤甚。
清华大学的确曾经有过良好的哲学学统。时值今日,当如何续接这一学统?同样是值得今天清华的哲学教育者认真思考的问题。重建于上世纪末春季的清华哲学系是一个年轻的学术群体。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有着不尽相同的知识背景和哲学教研经验,重要的还有,我们曾经体验并承诺过不尽相同的哲学学统。在今天的清华哲学系这一新生的学术群体里,我们的聚会无疑会产生由知识背景的差异和哲学学统的差异所带来的哲学和哲学教育观念的歧异,乃至冲突。我以为,对于一种新生的哲学事业来说,这些差异本身无异于一种思想的财富,一种难得的“做哲学”(doing philosophy)的创造动力。差异意味的决不只是陌生和矛盾,它蕴涵着更多的思想张力和知识理论的丰富多样性。
按照阿拉斯代尔·麦金太尔教授的见解,传统和探究方式或理路的多样互竞可能产生两种后果:其一是由知识偏见和自我传统的固执导致各种传统或观点之间的不可通约,这将导致它们相互间无公度可言的文化后果。但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即:各种不同的传统或观点通过相互间的理性互竞和对话,不仅能够通过理解对方或他者的文化立场而扩展自身原有的理解,而且还可以借此丰富自身的文化传统与知识信息,甚至由此寻找到某种或某些能够相互共享的或可公度的文化理念或知识,而相对于它们相互对话和相互理解之前的各个别的传统或观点而言,这些可共享的文化传统和知识肯定是一种文化的丰富,一种知识的增长。在哲学和思想的意义上,这就是一种创造,一种由差异多样的思想张力所生发出来的知识创新。
然而,对话和理解需要有特定的文化环境、知识条件和展开方式。
出版学术专业刊物和作品系列,无疑是一种既传统又现代的行之有效的方式。它可以给某一特定的学术群体提供相互对话交流的“论坛”,提供相互理解的知识“平台”,至少也可以提供该群体成员发表或展示他们各自文化立场和知识信念的场所或机会。正是出于这样一种积极的考虑,我们这个新生的哲学群体决定出版自己的“哲学研究系列”,以期合理有效地开展我们内部学术交流和思想讨论,通过交流我们各自努力探索的成果,积累我们自身的哲学智识资源和思想资源,从而努力续接清华哲学先贤们所开创的哲学学统。当然,我们也希望借此方式向公共哲学界展示我们哪怕是不太成熟的研究成果,作为我们参与公共哲学界思想交流的邀请书。还应该特别交代的是,除了必要而严格的学术审查之外,我们这套研究系列将始终优先考虑青年学者的探索新作。这一考虑不独缘于我们这个新生学术共同体的年轻,而且缘于我们对新世纪新千禧中国哲学之青春未来的真切期望。
是为序。
二零零一年九月初,北京西北郊蓝旗营住宅小区悠斋
(原刊于《读书》,2002年第8期。发表时题目有改动,现恢复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