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意外地没有看到程雪。放学前班主任提溜着一摞作业叫住池素:“程雪就住你们家隔壁那个印刷厂的家属区吧,你把她的作业送过去。”
池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平静地应下了。班主任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对同学要友爱,程雪同学成绩优异,待人也和气,你昨天还那样捉弄别人。今天见了要向对方道歉!”
道歉你个大头鬼!池素懒得理他,抓起作业就冲出门去,先慢吞吞去顾教授家待到黄昏,这才朝着程雪家走去。
程雪的妈妈跟池素的姨妈都是纺织厂的,只是个厂办的普通职员,不过程雪的爸爸确是印刷厂的骨干,常年在外面拉项目,不在家里。池素依稀记得上一世她的姨妈在名单上被要求下岗的时候,程雪的妈妈却被留了下来,可是过了不久,程雪却转学了。
池素努力地回忆对程雪一家的印象,却想不起一点多余的内容,只得跑到小区门口的看门大爷处询问到了她家的地址。看门大爷满头银发,笑呵呵的:“小程他们家我最熟悉了,他家朋友多亲戚也多,老有人来问。你是隔壁纺织厂的家属呀?哎你们厂也有人来的。”
池素道了谢,施施然朝前走,心里想着:“想不到程雪这么一副孤影自怜的性子,她父母倒是交际活跃得很。”
程家分到的房子显然比她家强不少,一栋六层,一层只有两户人家,各占一头,从外观看每家的房子少说也有一百平。她走上楼寻到程雪家的门号跟前,抬手正要敲门,突然听见一声尖细而悠长的女人叫声,仿佛极痛苦又娇柔婉转,紧接着便是一阵粗粗的男女喘气声。池素不由得愣住了。
上辈子她是结过婚的女人,这样的声音,她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池素面色一红,有些尴尬,下意识地转过身,放轻脚步朝楼上走去,打算等上一会,不打扰别人家的“好事”。正待她爬了大半层楼,却听见“咔”的一声,门开了。她看见一个身材偏胖的中年男人从门里走出来,边走边对门里的女人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我下次有空再来。”女人声音也颇为妩媚:“好,有空记得多来啊。”便也干脆地关上门。
池素觉得这两人肯定不对劲,但也懒得管人家的闲事儿,有稍等了一会,这才上前去敲门。“阿姨,我是程雪同学,来给她送作业。”不一会门开了,正是方才那个妩媚女人,只见她长了一张圆润明亮的脸,一对眼睛虽然不大但雾气蒙蒙,她披着一件新款的灰色粗织大衣,此刻却换了一个温柔沉稳的声音:“是小雪的同学呀,快进来吧。我们小雪生病了,她奶奶带她看病去了,我是她妈妈。”
送完作业回到家,池素看见姨妈白雅一脸愁容地坐在沙发上,忙问:“姨妈,你怎么啦?”“哎,还不是厂里的事儿,厂长说厂里经济效益不好是因为没有竞争和激励,以后要搞竞争上岗,”白雅脸上带着一丝烦躁“说是竞争,其实还不是跟领导关系好的能爬更高。”
“姨妈,按理说你是厂办的会计,应该不会受什么影响吧?”池素心头一紧,难道从前姨妈这么早就受到工作上的刁难了?
白雅摇头:“哪里没有影响。厂办有几个会计呢,姨妈是分配得早才有这工作,来的晚一点的只能做点简单的行政工作。姨妈比他们工资、津贴都要高,这些人谁不盯着好位置。”
池素也叹口气:“姨妈,要不咱们也给厂长送点东西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不求什么过分的,但求您这个称职的别被人有关系的挤掉。”见姨妈一脸为难,她又说:“虽然咱们家现在没什么余钱,可再过一个星期,顾教授那边就发我工资了,虽说也就几十块,可是凑一凑,再问他们能不能预支一点,也许够的。”
国有厂子虽然稳定,可不就是领导们的一言堂么。
“不行,人家顾教授家里也不富裕,人儿子还在国外读书呢,不比咱们花钱。这样可不好。”白雅坚持不同意,她想了想说:“要不我去问问小王老板,看他们那儿能不能预支点给我。”
小王老板就是白雅去打零工的那家饭馆的老板。这家饭馆开在江州市的一所重点大学江城大学对面,因着跟校长有亲戚,小王老板得以用低廉的价格占据了一个黄金位置,开了个两层小楼的饭庄,一层盒饭小炒,二层宴席。现在的大学生中已经有相当一批人有实力改善伙食了,江城大学毕竟还是省里前几名的大学,集中了全省的优秀学生,这些学生虽然有的来自非省会城市,但是家境却相当出众。白雅就曾经见过一个学生为了庆祝生日包下整个饭馆二层,开了十来桌宴席邀请同学和老师吃饭,一顿饭花费了上千元,顶得上普通人一年的工资。
白雅当时直咂舌:“据说那孩子家里是开盐矿的,光盐湖就有几个。这人跟人,真是没法比。”
白雅因着厨艺熟练,又认识小王老板的妈,就去给他们在晚饭繁忙的时候帮帮厨,赚些零钱,顺便也解决晚饭。
池素听白雅这么说,突然灵光一现:“姨妈,那个王记饭馆,是不是每天早上十点开到晚上八点?”
白雅点头。池素索性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咱们家缺钱,给人打点零工赚不来钱,不如自己做点小生意。咱们没什么本钱,就做点小本买卖。不如问小王老板咱们能不能在他们不营业的时候,在他家门口架个小车买点早点宵夜什么的,咱们付租金。”
白雅一听就摆手:“这可不行,先不说学校周围都有卖早点的,就说这早点买的包子、饺子,哪一样不要起早贪黑地做了来卖。姨妈自己累点算不得什么,可这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你可不能耽误学业。”
池素很想呐喊一声:高中那点东西我早就学过了。她只得忍耐住吐槽,劝姨妈:“包子饺子程序太麻烦,又不好保存,咱们就做方便的。”她前世虽然后来被杜彻基本养废了,可是在上海读了几年书,也见识了些新东西,首先就是吃食。
大都市里总是比小地方更快地汇集到各地美食。她深深地记得,从前晚自习后,大学的后门一条街上就会充斥着各色小吃,其中她最爱的两样,江州市这时候几乎都没什么人卖。
一样是肉夹馍,烤得雪白的巴掌大的馍,两面上都有一层金黄色的烤印,带着热腾腾的面香味和特殊的焦香,对半劈开,再添上一勺剁得细细的肥瘦相宜的腊肉末,一口咬下去满口的肉汁,又咸又鲜。她记得那时候店里有一对年轻的夫妇,烧着两只炉子,一个用来炕馍,一个用来温着卤好的腊肉,两人总是一个负责做馍,一个负责收钱,做妻子的时不时伸手帮丈夫擦去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那时候她还沉浸在杜彻给的美梦里,现在想来,这样的平实才是真的幸福。
另一样是煎饼果子,她记得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两只枯瘦的手分外灵活,上下一翻,一两分钟就是一张漂亮的饼子,再撒上黄瓜丝、花生碎、脆饼子,抹上甜面酱和辣椒末儿,咬起来绵软鲜香又带着嘎嘣脆。
池素咽着口水跟白雅描述着这两样食物,越说越兴奋:“这两样小食做起来都又好又快,关键是还特别扛饿,学生们肯定爱吃。而且咱们提前备好食物,到时候热热就行,也花不了我多少时间。”
“你上哪儿吃过这些东西?我怎么没见过?”白雅一脸狐疑。
“顾家哥哥带我去吃过。”池素一本正经,反正已经让顾秉宪做过“好人”,再多一次也没差。
白雅释然:“顾家给咱们份工是照顾咱们,以后别老麻烦人家。”白雅连忙点头称是。
第二天晚上白雅回来高兴地对池素说:“这个小王老板真是好人,他答应每天早上凌晨一直到九点让咱们在店门口卖吃食,第一个月还不收咱们的租金,以后每个月收多少再看,总之不会多要咱们的。”
池素听了也挺高兴,又仔细想了想:“姨妈,咱们第一个月先只卖肉夹馍,如果生意好,第二个月再添别的。”
“你这小机灵鬼,难不成怕第一个月生意太好,咱们以后租金贵了?”白雅笑着搂着她。
池素被姨妈拆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一个原因啦,还有就是煎饼果子那个铁盘子还要点时间订做,而且咱们的肉夹馍恐怕很快会有人学着做,推陈出新才能留住客人嘛。”
“就听你的!”白雅心情好极了。尽管卖早点意味着娘俩以后的休息时间更少了,可是这是自己的小生意,做得好了有收入,自己也更有底气了。
池素窝在白雅怀里蹭了蹭撒着娇,两人很快开始商量着准备器具、卤肉和面馍。次日分头预支了工钱的两人早早回合去了市场,一口气买足了工具和食材,当晚就回家开始下卤料炖肉。以至于第二天一早,池素是在一阵令人沉醉的肉香中醒来的,她睁开眼看了看自家这不到五十坪的迷你小两居,突然觉得家里小一点也挺不错的。
刚开始做生意,也不敢屯太多材料,白雅数了数做够了上百只馍,两大锅肉,就盘算着先卖一天试试看,就干脆挑着周六清晨,带上池素娘俩就奔赴王记饭庄门口。两人早就商量好了,定价一块五毛一个,开业期间优惠价,两块钱买一赠一。原本白雅想着要不干脆优惠一块一个得了,还是池素想着买一赠一好,还能让人多买俩,那胃口好的大男生可不得吃两个?
池素竖起一块十分恶俗的大红牌子,写着大大的“陕西肉夹馍”几个黑字,一面大声吆喝一面心里默默的期盼不要遇到真正陕西来的大学生。
她只是想赚点小钱,求不要被拆穿。
池素清脆的嗓音很快吸引了一大早外出觅食和从校外赶来上周末辅导班的学生们,他们先是看到新招牌有几分好奇,走近了又沉醉在浓浓的卤肉香气之中,又看到买一赠一的小字说明,便有那肚子咕咕叫的男生大声喊:“给我来两个!”
白雅围着碎花围裙戴着乳胶手套和口罩,看上去整洁又卫生的模样,迅速为男生剁好肉放入池素递来的馍里,装在食品塑料袋中地给他。
男生接过来大咬一口,顿时肉香满口,被食堂里连丝荤腥气都少有的菜色折磨了许久,一大早的吃上了肉,他觉得异常满足。咽下第一口就对自己的同伴赞道:“好吃!”
顾客的认可就是最直接的广告。周围的学生们纷纷掏出零用钱来购买这种没见过的吃食,年轻人胃口好,一大早吃点荤肉,不但不觉得油腻,反而觉得胃口倍儿棒。
才八点多钟,今天带出来的馍就卖光了,还有吃过的人带着朋友转头回来再买的,见到收摊了,都嚷嚷着怎么不多卖点。“以后每天都有啊,每天都来,谢谢大家捧阿姨的场!”白雅擦了把汗,声音确实前所未有的又足又亮,一改这些时日以来的疲倦。
旁边一家卖包子的小店老板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他羡慕地看着这边的红火景象,语气颇酸地说:“白嫂子,你今天这生意好的,我这边都没人买包子了。”
白雅正想说两句歉意的话,却被池素拦住。池素合上收钱的盒子,笑盈盈地冲包子老板说:“叔叔别笑咱们了,这学校里上万的学生和往来培训的人,哪里就缺咱们这点生意啦?再说了,我们这边卖的馍味道重,我看叔叔那边的豆浆倒是卖的更好了呢!”
包子店老板讪讪一笑,没有答话,他今天确实多卖了好些豆浆和糖粥,这么一算他还赚了,毕竟饮料往往比吃食利润高。
池素侧身看了看这家包子铺,只见铺内虽然空间不大,但是东西摆放其实很杂乱,一点也没有好好利用,只是将包子蒸笼铺到店外伸展出来,这才展开一个摊面。她转了转眼珠,心里有了几分计较,嘴上只是笑着甜甜地说:“叔叔,咱们明天还来卖馍,顺便吆喝着让人家来买您的豆浆和粥,也麻烦您帮着说说我家肉夹馍的好处呗。”说着从车底下拿起白雅藏着留给她做早饭的最后一只馍,走过去递给包子店老板:“叔叔您也尝尝吧,炖了一晚上的五花肉,可香呢!”
包子店老板接过肉夹馍,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咬了一口:“嗯,确实挺香。”他也饿了,干脆啃完了香喷喷的白食,擦了擦嘴,见池素笑嘻嘻地看着他,嘿嘿一笑:“我叫李平,你以后叫我李大哥就成,以后白嫂子在这,咱们相互照应着。”
“诶,素素还不快谢谢你李大哥!”白雅也不笨,这就亲热地叫上了。一来二去的,双方熟络起来,娘俩还留下来搭把手,十点多钟课间的时候帮李平卖了段儿包子。走的时候李平已经一口一个“小素”叫得特别顺溜了。
回到家一清点,卖了上百个馍,白雅顿时动力大增,拉着池素在厨房里捣鼓了一个下午,又做了好几批。就这样周末卖了个开门红,周日晚上白雅顾不上疲倦酸痛的身躯,拉着池素将赚来的钱颠来倒去地数了好几遍,发现除去食材成本,娘俩两天就赚了近百块钱!
看白雅笑得合不拢嘴,池素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忙泼个凉水:“姨妈,咱们这是刚开头,往后这新奇劲儿过了,生意肯定会变差的。”
白雅听了也不气馁:“没事儿,哪怕一周能挣上一百,也比姨妈那点死工资强多了。有了这钱,咱明天就去郭厂长家坐坐。”
第二天是周一晚上,池素从顾教授家回来,就被白雅吩咐着拎上水果礼盒,两人低调地趁着夜色去了郭厂长的家里。郭厂长的家位于隔壁一个小区里,最靠里的一栋五层小楼的顶楼,是这个时候少有的复式小高层。这栋楼当初就是专门规划成完整的大户型,供领导们居住的。
白雅报了自己的名字敲开门,开门的是郭子清的老婆周媛,她看了看两人手里的东西,露出热情的笑容来:“哎呀,平时都是老同事了,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呀。老郭,老郭,快看看谁来啦。”
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踩着棉布拖鞋从房间里慢慢走出来:“看看你嗓门大的,小心别吵到邻居。”
池素顿时愣在当场:这不是先前从程雪家出来的那个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