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第一眼就看出来现在的妖界偏离常态一样,她知道自己被魇在了梦境里。
梦境是一片森林,森林中央有个平静如镜的湖泊,湖泊里倒映的颜色深蓝同黑,正是上方那个无星无月的寂旷夜空。夜里无风,耳边有呜呜的低泣。泣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逐渐能区分开婴孩嚎啕妇人悲泣和壮年嘶吼。
都是妖族的声音。
她环视一周,并不奇怪身边的树木在一瞬间全变成扭曲的人形。
那些只能用“东西”来形容的物体以十分迟滞的动作向她靠近,类似五官的凸起和凹陷将“痛苦”模仿得很到位。然后它们忽然一齐倒下,也把幕布样的夜空和湖泊撕开,露出背后深灰的、逼仄又似乎无尽的空间。
空间中她站立的平面即是地,那些东西刚倒在地上就被些微偏蓝的白色火焰包裹。火焰没有慈悲和同情,将那些东西烧得愈发扭曲模糊、不堪可怖。
她安静地看着,其实早已习以为常。
【你是魔吗?】
她抬眼,在右斜方看到一个和她非常相像的紫色影子。
呵。
魔?魔又是什么?
【你真的是魔胎吗?】
怎么可能。
若真如魔君所言,魔胎贵重非常,她又怎么会……
又怎么可能会……
【是啊,怎么可能呢?卑微如你,与尊贵无关啊。】
她勾勾唇角,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掌。
【看到了吗?这么多的污渍,真脏啊。】
脏么?
有混浊的温热液体从她掌心流向指缝,一滴一滴往下漏。
脏吧。
不过“污秽”可不是她手上的这些液体。
她才是污秽。
【因为你是畸胎啊。】
她将脸埋进掌心,鼻腔被腥香难辨的液体溺住。
【那些孩子本不会死,更不该死。】
于是她蹲下去,蜷作一团。
【都是因为你啊。】
是吧,是这样的吧?
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她,果然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吧。
【害怕吗?恐惧吗?憎恶吗?】
【那就蒙住你自己的眼,锁住你自己的喉,绑住你自己的手。】
【因为你是怪物。】
【不应存在于世却又不能自绝的怪物!】
……
“起来,别在这睡。”
魔君拍拍雅沙的脸颊,顺手勾掉了她眼角的泪。
他们还是坐在之前那棵树下,只不过刚过去半天时间,白昼里枝叶繁茂的古木青叶枯黄尽数凋零。魔君把落叶拢在一起,又找宴漠扯来一张绒毯铺盖着,算是收拾出个勉强能将就的短榻。雅沙就躺在这临时短榻上,听到魔君的声音只是轻蹙眉头,依旧没睁眼。
“魔君你把手放哪呢!”云罗放下拾来的柴火,看到魔君没甚顾忌地拿手去拍自家姐姐的脸,火气立马又开始往上蹭。
虽说姐姐只是被那妖族大将临终前的执念冲了心神,暂时昏厥而已,并无大碍。但是谁知道在她没守着的这段时间里,魔君趁姐姐没意识的时候对她做了些什么!这厮对她姐姐绝对目的不纯!
她就不该信他的保证,放他一个人照顾姐姐,自己则跟着宴漠和方周去为晚膳做准备!
魔君回头看了云罗一眼,一时兴起地故意使坏,又捏了捏雅沙的脸颊。
啧。
隔着层假皮,手感真差。
“登徒子!”
云罗忍无可忍,几步跳跃到雅沙身边,搂着雅沙的腰逃开了魔君伸手可及的位置。
魔君也不纠缠,笑着耸耸肩,双手插在裤兜里,朝正在拢火的宴漠走过去。
云罗恶狠狠地瞪了魔君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雅沙,也担心她这么睡着估计要受凉。她先拍拍雅沙的肩,没用;再拍拍手臂,没用;用正常音量喊了雅沙一声,还是没动静。
犹豫了一会儿,云罗最后还是选择弯下腰去,拉着雅沙的耳朵,大喊:“姐姐!”
雅沙被惊得从云罗怀里跳了出来。
“怎么了?”她快速转头观察四周,“发生什么事了?”
“除了你被魔君轻薄,什么事都没发生。”
云罗又开始瞪站在火堆旁边的魔君。如果不是打不过,她真的很想把那厮的手剁了。
听清楚云罗的话,雅沙全身一僵,扭头的动作突然顿住,差点伤到颈椎:“胡言什么轻薄。魔君何等身份,我又不是跟你一样长了张国色天香祸国殃民的脸,他怎么可能轻薄我?”
“姐姐,你刚才说了‘祸国殃民’是吧?”
“咳。总之,你只要知道以我这样平凡普通的样貌,不可能被人惦记就是了。”
“谁敢说你相貌普通!”云罗叉着腰仔细打量雅沙的五官,“姐姐和我长得这么像,怎么可能只是普通!”
雅沙不自觉地抽动嘴角:“你是在自夸吗?”
她们俩的五官确实像,但相似的五官只要相差了些许,搭在一起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比如云罗,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恰到好处,合在一块就是倾国倾城貌若天人;比如雅沙,只是眉稍短稍直了一点,鼻梁过挺了一点,嘴唇稍薄了一点,凑在一起就不是这么赏心悦目。
不过云罗显然没打算搭理世人那套审美观,谁敢说她姐姐长得不好看,她就能跟谁大打出手。
偏心护短到她这份上,莫说仙界,人间也是少有。
雅沙叹气,揉揉云罗发顶,坐到她边上:“我睡了多久?”
“快三个时辰。话说,魔君到底给你喝了什么?”
雅沙想起那味道,还是陶醉得很:“味道极好陈年佳酿。”
“你喝了多少?”
“就两三杯。”
“魔君会不会在你的杯子里加了东西?那妖将有怨也该是对杀他的我,怎么就成你中招了?有蹊跷。”云罗咬牙切齿。
“都说魔君在我身上没什么可图的,你怎么就不信呢?”雅沙觉得头晕,抬手自己揉按太阳穴。
“怎么了?”
“头晕。”
“我就说魔君在你杯子里加了东西!”
“都说不可能了。”
“那你说你为什么会觉得头晕?”
“被你气的。”雅沙斜瞟云罗一样,看她跟咬到舌头一样瞬间消停,立马就觉得头没那么晕了。
云罗鼓着腮帮生了会儿闷气,转头四处看,想换个话题和雅沙接着唠。转来转去,四周都是和传说不符的枯草乱枝,也只能在对面两只魔族身上找话题了。不过她刚把目光转过去,眼睛立马就直了。
被吓的。
“魔族都这么阔气吗?”
“嗯?”
雅沙抬头,顺着云罗的目光向魔君和宴漠看去。
那边宴漠已经架好了火堆,大大小小共有七个。火堆上支着形状不同材质各异的锅,每个锅里都烧着水。周围没有河流,雅沙好奇那水是从哪来的,云罗说是宴漠从乾坤袋里拿出水囊灌进去的。
宴漠带着的乾坤袋也不止一个,与他身上看起来特别像破布条的衣服搭在一起,多少有些,邋遢——魔君解释说那是因为宴漠在魔界没事的时候就四处走动做“吟游诗人”,可是雅沙怎么看都觉得他和凡界武林中那个叫“丐帮”的门派关系匪浅。
更何况魔君还说了,宴漠魔将根本不会作诗,四处走动其实是去勾搭姑娘的。不过据说宴漠厨艺不错。
这会儿宴漠调整好七口锅下的火力,回头看见自家主上竟然没走远,就颠颠儿地凑了过去。他在魔君面前扯开一条缎子样的飞毯,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摘下自己的乾坤袋,拉开口子就往飞毯上倒东西——没错,不是摆、不是放,就是倒,还倒得十分豪迈十分——财大气粗。
宴漠倒出来的食材雅沙基本都不认识,应该是他们魔界特有的。
宴漠献宝一样把自己收集到的好东西都抖到了魔君面前,魔君也不是第一次看宴漠这样行事,走近飞毯看到上面的东西的时候眉毛都没动一下。他接过狗腿的宴漠魔将给捧上来的半湿帕子擦擦手,伸手在飞毯上翻找几下,挑了几样头也不回地扔进各个锅里就让宴漠把剩下的都收回去。
宴漠烹煮食材的香味逐渐溢散出来,魔君偶尔走到某一口锅旁边让宴漠递给他个小碟舀一些汁水尝味,点头肯定或者指挥宴漠往里加一些配料,挺像个美食家。魔界君臣两人在势力范围外的荒郊野岭搭出了一个简易厨房,准确来说,妖界应该还算是他们的敌对方大本营。
看起来他们和在魔界一样自在。
这五天来雅沙跟着魔君“偶遇”了三四次追击战,妖族的军队规模都不小,毕竟几支早已预谋反抗妖皇反抗魔君的大族为篡位的事准备了不少时间。谁知道纵使他们准备了再久,结果打不过的还是打不过。
数千为早已化形的妖族被十一二个魔兵追得狼狈溃逃也就算了,魔兵们看见魔君的时候还十分无所谓地先绕路跑过来给魔君行个礼,再转回去继续追逃兵。跟在魔君身边的宴漠和方周更过分,每次受了魔兵们的礼后还要嬉笑打闹一番。典型的就是宴漠总会感慨方周得了机缘一飞冲天,一个刚入魔不到一年新生儿居然就敢接了主上给他的“侯爵”赐封,而方周不过是侧身对着魔君拱手道一声“君恩浩荡”。
设若在凡界的朝廷,方周和宴漠当着君主的面用君主钦赐的爵封开玩笑,估计至少得被下狱。显然魔君并不在意所谓的“尊卑”态度,对他们简直放任到纵容。奇怪的是每一个魔族无论在他面前怎么放肆,他们又都对他有着绝对的忠诚和敬畏。
当然,像宴漠魔将这样的狗腿类型也算特例。他跟在魔君后面递锅铲食材的动作,雅沙看几次都忍不住想象他长出一条尾巴冲魔君欢快摇摆的样子。不过他们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姿态太随意太自然,云罗和雅沙也很难说他们在妖界的这些行为到底哪不合适。
倒确实有个不能忽略的问题。
“方舟魔将呢?”
“不知道。”
雅沙乐了:“原来你也会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啊。”
川杭山总是教训师弟师妹们不爱观察细节不会收集情报的渺云峰首席、川杭大师姐,竟然也有完全摸不清对方情况的一天哝。
“我,我……”云罗眼神躲闪,忽然站起来拍拍衣角,“我去帮忙。”
“别去添乱啊。”雅沙低着头假作整理衣袍。
去年掌门生辰前两个月,听说云罗烧坏了元汉上仙座下青?峰七席的三口锅。元末上仙还借此又敲诈去她的两袋子药,乾坤袋装的。
“我是去盯着,以防他们下迷药。”
雅沙打量云罗两圈,直把云罗看得恼羞成怒。可惜她敢怒不敢言,只能转身逃跑。
那边宴漠正弯腰在地上铺好的缎子上按大小顺序摆出两排碗碟,共三套。排好碗碟后他又依次在碗碟边搭上筷子和形式不同的银勺,最后废了很大劲还从另一个乾坤袋里抓出一只直径足有二尺的巨碗——或者应该说是盆?他刚一转头就看见云罗走过去,立即又从袋子里捞出摞盘子塞给云罗。
云罗一脸憋屈地抱着盘子去找水源清洗。
“说吧,你把她支开想说什么?”魔君将汤碗里用清水泡着的半熟素面下到滚沸的锅中。
宴漠递上一个香料联盘:“茶楼里传来消息,川杭山已开始接触晋朝。”
魔君往汤里洒了些深棕色的碎叶:“名字,封号。”
“玉子微,元汉;玉子页,元安。”
“承‘元靖’封号的那一个,也还是叫‘玉子省’?”
“是。”
魔君看看其它几口锅的火候,把主厨的位置让回给宴漠,自己站到一边抱着手看热闹。
让后辈把先代的封号名字都一齐继承——玉子昭这么做,恐怕不止是仗着知情的人没几个活下来就有恃无恐这么简单。现在想来,似乎元末在冥河之战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行踪不定啊。
算了,现在不着急这些。
“今天是最后一批?”
宴漠正好取了一碟汁水要尝味,听到魔君的问话手一抖差点把菜倒进衣服里:“主,主上……您,您知道啊。”
魔君挑眉:“哦,原来本座应该不知道。”
追剿几个残兵需要跑出几十里地,每日出行又必然会遇上一两支敌军精锐——虽然白天遇上的那一队确实是意外不假——但是如果连镇压叛军和先行探路的事都做不好,他养的这些魔兵魔将还是不要再用武器了。
那样的手下都出去抱个会漏的桶去装没煮过的梗米饭,或许还能当弄臣养养。
宴漠还是被吓得立马扔了手上的东西下跪认罪:“属下等擅做主张又欺瞒主上,请主上责罚。”
“罚什么?”魔君笑意不明,“你们只是在‘帮’他。今晚轮到岐尾蛇,诱使人类去调查那个村子的最后一族——真是体贴的同僚们。”
宴漠垂首更低。
魔君看着自己的手腕,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安平公方氏在凡界的仇怨已由他自己亲手清算完了。至于方周,呵,他是侯爵衔的魔将,是黄金狮的新任家长。他是魔族。”
“谨记教诲。”
魔君瞟宴漠一眼,转身向与锅灶距离刚好的另一棵枯木下走:“你颈椎又没断,别把头低成这样。”走了两步,又提醒:“还有,锅快糊了。”
宴漠闻言猛地弹起,在七口锅前快速移动成一条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