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六合,成化六界。
魔踞于西,人归于东,妖置于南,仙立于北。妖魔粘连于浮空复道,仙人以飞岩互通。妖魔、仙人各为一方,不交接、不为友。天为至高,以无根弱水临下界;冥落至深,溢虚无混沌之冥河漫散于世,沟通两方四界。
——这是每个新入川杭的弟子,从前辈们手上拿到的第一枚竹简背面刻着的蝇头小字,节选自登云殿百卷屋中一套书皮破烂的简史的首卷。
简史只通述仙界自冥河仙魔之战后这三千年来发生的关键事迹,顺便介绍了几位传奇人物。虽然沿用的是冥河之战前的纪年,但从前的事没有只言片语的提及。或许是因为三千年已经足够长,仙界也足够大,在这每一本都十分厚实的七十九部史书之外,只是将编史当作业余闲事来做的修士并没有多余心力去求知订正更多。
可是偌大的仙界,编修过史册的竟然只有川杭和烈山两派。其他创派历史超过万年的大派似乎都对“过去”毫不关心。莫说整个仙界的历史了,大多数门派最多会定期修正自己这一门的谱系,记得的也只有几个成就特别出彩的师祖级人物。
烈山编纂的通史只有两位上神未对外刊行的手稿,川杭山所写又只有模糊的梗概。
确实,没有谁规定过仙界必须要有自己的史书,也没有几个人关心这个问题,但是雅沙始终觉得,仙界幸存的大能们显然是在回避着什么问题。
“即使是为了打发时间,也别去思考那些现在的你解不开的问题。”
魔君躺在树杈上,只用白色捻金发带捆成一束的长发被粗糙的树皮勾挂起几束,不考虑寓意就只觉得精致美丽的黑底银绣的衣摆垂下来,偶尔被细风拉着轻摇。这么闲适的造型,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是来妖界度假的。
带着两个魔将并两只不战力列表上的少女来妖界度假的魔君,在被打断了思路的雅沙看过来的时候随手又给空间开了条缝,从某个地方取出来一壶酒和两只玳瑁釉斗笠酒盏。他低头冲雅沙晃了晃酒壶里的液体,问:“要吗?”
“要。”
雅沙开心地眯着眼笑,伸出双手接住魔君扔下来的酒盏,稳稳捧着,等魔君把酒液倾倒下来。
魔君偏了身子对着雅沙捧在手心的酒盏倾了酒壶,稠香的酒液在壶与盏之间拉出一条澄亮的线。壶口与杯盏间有六七尺的高差,不过酒液半星未洒。片刻后酒壶立直,酒线尾端落进酒盏——刚好全满。
雅沙谢过魔君,在树荫下啜了一口。
酒不知陈了多少年,醇香厚重,还没入口就叫人想把鼻子扔到里面去。川杭山虽然自己也有几十上百年的好酒,却大都是些青酒,过滤得还不太好,完全没法儿和魔君的藏酒比。而且仙家多爱清香型的酒液,浓香型都不常见,更何况这样的酱香型佳酿。所以雅沙一口就含在嘴里,半天没舍得完全咽下去。
果然她最爱的还是酱香的厚重啊。
魔君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抬头看看不远处借宴漠和方周掩护已经转到敌军后方的云罗,又低头看向树下,只看到雅沙的头顶:“你连亲妹妹也不说?”
说什么?
自然是说她其实并不羸弱的实情。
雅沙把酒咽下去,微笑不变:“嗯,不说。”
云罗在那一日难得抽出了点时间就赶紧往姐姐的洞府跑,路上踟蹰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来给姐姐赔罪。魔君发难川杭山的那天她先是哄骗雅沙又再把人给辟晕,自己逞能地去和魔君对峙还被人用魔息熬得厥了过去。虽然因祸得福修为境界又突破了一线吧,但是雅沙肯定还是很生气啊。她那天干的事,随便拎出来一件都够雅沙气她十天半个月的。
况且雅沙之后还真的九个月没来找她。虽然她作为首席被师尊拉到执事堂里做事,山门中的一般弟子和客座没有要事都不能进去,但雅沙既不是一般弟子更不是寻常的客座啊。雅沙九个月来明知道她忙得三餐不定都不来慰问慰问她,不是气大了是什么?
总之她最近纠结得都没心情去想对师尊表明心迹的事,天天思考的都是该怎么和雅沙赔罪。
可谁想她都做好吃闭门羹还被罚站的准备了,刚翻过个山头竟然看到雅沙被魔君挟持。后来雅沙意外挣脱开了,但魔君似乎又用什么事去威胁雅沙,让雅沙不情不愿地跟着一起要往穿过某个空间裂缝。
云罗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了雅沙,跨过方周打开的界门的时候一个收势不及,还把雅沙直接压趴到地上啃了不少土。
从地上爬起来后要不是雅沙连斥几声,她甚至还要再不自量力地和魔君决一死战。若不是雅沙拦在云罗前面一再赔罪,最后一次抬头时瞳色骤变成莹紫,连魅惑的能力都差点使出来,魔君确实并不介意把那个吸了妖界瘴气后过度暴躁的小姑娘打成半残。
后来等到带着一身正在消散的妖族血气的宴漠赶来迎接魔君,一行人走出去没几步就撞上一队实力还不错的妖界前锋,宴漠和方周就冲出去清路。云罗和雅沙一起待在魔君身边被雅沙强行塞了一把药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妖界无处不在的瘴气影响得很不冷静,越想越羞愧,最后恼羞成怒干脆冲出去帮忙,并从此和宴漠以及方周建立了超越仙魔偏见的战友情。
就是云罗到底年轻又没有太多实战经验,每次都能挂上不少伤,然后再每次都被方周在魔君异常嫌弃的目光里提去一里地外处理伤口。这也就算了,她清理完了回来也还要被限制在魔君周围十丈地外。其实被嫌弃倒没什么,说老实话,她心理还是很怵魔君的,但是雅沙总是被魔君带在身边三尺内啊。
可是雅沙又说难得有机会在她师尊没跟着的时候好好锻炼战技,云罗再不情愿,被雅沙瞪一两次却也只能撇着嘴跟在宴漠和方周身后让自己继续挂彩。
魔君想起来云罗这几天看他就像看一个始终对雅沙图谋不轨的强盗的眼神,唇角的笑也是压不下去。于是也就更不明白快被云罗误会成想嫁到魔界的雅沙,坚持对云罗也要完全掩藏实力的理由,看着酒盏中被轻轻转动的酒液再随口追问:“为什么?”
“呵,魔君操心太过了。”
雅沙垂眼笑着啜饮一口,抬头远望。
前方一射远外,衣服穿得像是用破布当被子披着的魔将宴漠忽然向上窜起,他手中的两把大刀带着两道青光劈到地上,生生截断了雅沙的视线。
宴漠落地后提着刀吹了一声口哨,就等着土尘落下后炫耀一下自己那一招的威力。可是土尘落下之后的样子和他想象的差别有些大,预计中本该把地面斩裂出一条大口的刀风不知被谁恶意散了去,只剩余威勉强掀翻了几只杂兵。
“方周!你怎么又挡我的招式!”
方周左拳聚集起狰狞到几乎要嘶吼出声的魔息向旁侧击出,打穿了几只要往魔君方向冲的小妖。他听到宴漠的抱怨头也不回,抬脚把插到剑上的一个脑袋踹下去:“你跑到我的地盘来了。”
“借口!”宴漠咬牙切齿。
方舟懒得理他,挥着剑继续朝前切。
宴漠被无视了有些尴尬,又怕当着魔君的面闹脾气会被训斥。转头看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一时开心就蹦过了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拎着刀往右前方冲。冲的半途撞上五六个集合了妖力一起攻过来的妖兵,他冲势也不停,左脚跟落地让身体前进方向再偏斜几分,右手收刀入鞘与左手握着那把刀刃微青却一直没沾上血迹的黑色大刀,接了妖兵们的招后从他们腰际一次性劈了出去。
进攻无效还被腰斩的妖兵们,上身与下肢分开了五尺的距离,疼得在地上哀嚎惨叫。
五天来,这样的遭遇战是第八次。雅沙垂眼还能看见眼前枯黄的草地上有星点血迹残留。今日轮到宴漠来探路,这是他之前一个人对付他们的时候从刀上甩下来的。
两位魔将才闹腾完,绕到敌军后方的云罗也握剑腾出。只是她偷袭对方主将的时候出力有些猛,一个行风诀带出来的余风裹着枯草细沙刮到雅沙张开的结界上砸出密集细碎的“沙沙”声。雅沙做的这个结界能挡些外物但是挡不住气味,不过透过结界穿过来的气味只是一点枯草残留的淡香,没有所谓的血腥气混杂。
虽然看起来像,但妖族其实是没有血的。
妖族是和精怪们同宗的存在,化形之后元神改变原形成为新的身体,除了部分古老的族群坚持另外保留比人形更强大的原型外,妖族中人皆是如此。他们的这种转变在修行中对灵气的吸纳很有助益,却几乎等同于元神外露,一旦脉息断绝,除非是道行高深到凝炼出了自己具有实体的妖元,死亡就真的会变成灰飞烟灭的惨事。
除了亲近之人日渐褪色的记忆,世上再无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雅沙盯着视线里逐渐消散的血迹,已经看不出来那里曾经躺着一具什么样的尸体。
她面色如常,只是抬手压住心口。
真可怜啊。
“若宴漠和方周联手,能在你手下撑过几招?”魔君用食指轻敲酒壶瓶颈。
雅沙转身去捧着酒盏接了酒,脸上挂着同之前一样的笑:“魔君似乎问反了。两位魔将实力超群,岂是雅沙可以……”
雅沙后面的话因为魔君从树杈上落坐到她身边而突然止住。
魔君把酒壶随手放在一边,一手端着酒盏去盯雅沙的眼睛:“别打哈哈。”
雅沙垂眼低眉,视线定在纯净无色的透明酒液上,半晌,轻叹一声:“若偷袭,至少需十招。”
“正面敌对。”
“一击。”
一击,不是一招。
魔君忽然笑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唇角并无酒液滑出。雅沙恰好偏头偷看魔君的表情,觉得与他距离实在太近,就微红着脸小心挪了挪:“魔君应该知道,男女授受不清。”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臂。
太近了。
“用人类的成规束缚自己?”魔君低头斟酒。
“云罗是人类。”
因为云罗是人类,所以她需要遵守人类的礼仪规则。
不想魔君却轻笑出声:“人类?她不是天生仙胎?”
雅沙失笑。
上古残余的典籍中记载的仙胎是确实存在的。也或许换一种说法会更好理解——所谓天生仙胎,即是本命神格。
诸神陨落之后,向往长生的仙界中最怪异的事就是祈求通过修行与天同寿的修士们无论资质如何,无论他们为仙界为凡界创下多少功绩,仙界近六万年的历史中,几乎无人成功度过飞升上神的火天雷劫。就连最不可思议的川杭山的五位祖师级大能成功飞升上神的事,都是发生在可以称为上古时代的六万年之前了。
诚然,三千年前冥河之战前后有烈山府安衡禹和川杭元末三位前辈成功飞升,似乎这个事实很好地粉碎了众人对于“仙界修士没有成神资格”的消极猜测。但六万余年来,仙界也仅仅只有这三位成功飞升而已。况且,元末上神到底是不是在冥河之战前才度的火天雷劫,除了自称为他唯一弟子的元末上仙,无人证明。最关键的是,三位上神都是仙胎——也就是说,上古时代之后再无凡胎度劫成神。
而川杭山内门至少有六成弟子是仙胎,这是雅沙再三勘证后确定的事实。
只不过仙胎也有天生的差距,这和世人对于天宫里也有阶层区别的猜测相符。平庸者需要五十年上下才可成为地仙享有千年寿命,而最优秀的凡胎修士最少也要耗去百年;资质最好的仙胎,目前雅沙只知道玉子卿一个,据说那是以八岁稚龄成为地仙的奇迹。云罗在凡界蹉跎了几年,算修行时间的话其实她也不次于她的师尊。
可不论如何,仙胎至少不该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体质。川杭山能收集到这么多的“天命之人”显然无法用单纯的气运来解释。
更何况,似乎连玉子卿都不清楚自己的体质。
若不是川杭山的大阵能在复杂的伪装之下庇护掩藏仙胎们,五位上仙身上也没有令雅沙特别反感的气息,她不可能让云罗拜这个师门。
当然最主要的理由,是当年的她已经护不住云罗了。
“因为云罗……”魔君顿了一下,他似乎不太愿意承认“云罗”这个名字,“你对仙胎了解很多,但你自己毫无所知。”
雅沙抬头看着魔君,以目光表示疑问。
“魔胎。”魔君看着雅沙,笑容和煦,“你是远比仙胎更贵重的魔胎。”
对魔界而言。
雅沙没什么笑意地勾唇笑笑。
“天道对于魔族向来苛刻,对魔胎则是……”
后面的话魔君没再说下去,他忽然抬头看向被云罗以双剑钉到地上的那有千年修为的妖界战将。雅沙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云罗已经抽回双剑在往回走,刚巧遮住了那正在消失的躯体。
只有声音透到了脑子里。
【救……救殿下。】
【恳求主上,救殿下!救妖界!】
魔君不言一语,颌首,将手里的酒浇到地上。
雅沙则是双眼失神,捧在手里的酒盏翻了下去……
云罗收好剑转头看见雅沙没怎么抗拒地被魔君揽到怀里,及时塞了雅沙给的清心丹后还是觉得火气噌噌地往头上冒,破口急叱:“请魔君离家姊远些!”
方周用归鞘的剑挡住正往雅沙身边跑的云罗,见她与魔君相距不到八丈,就用剑鞘试图将她后推:“还请云罗姑娘不要带着这一身伤和血气接近主上。”
云罗气得要大声回斥,只是语言还没组织好,一不留神先撞上了魔君斜过来的眼。
魔君抱着突然晕厥的雅沙,从眼角看向云罗的双眸瞳色灿金,近圆的瞳骤然拉成了竖瞳,平静、锋利、毫无波动。
云罗忽然腿软,握着剑跪了下去。
那是一双因没有感情而让人无限恐惧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