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沙一觉囫囵去了半年的时间。
九个月的时间对于仙界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修士的生命太长,若非修行的关键时期,他们不太在意百千年中只占一点微末比例的时间的流逝。不过川杭山内门从上到下都习惯把自己的弦绷紧,不论是修为在哪一个境界的人,每天都能被他们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左右睡觉也只是还是凡胎肉体时留下的习惯,那么多的时间不用来精进修为实在浪费。
雅沙过去也有过采个药就窝在深山里十一二个月不出现的记录,山门里对于九个月没人见过她的事也不在意。
等雅沙走出洞府到执事堂补领份例的时候,今年新招的弟子们已经被扔进了用来分选内外门的那个秘境,其他师弟师妹也是该闭关的闭关,该远游的远游。五位上仙们还是一如既往地被各种杂事缠得分身乏术,连云罗都被半强迫地开始学习如何打理山门庶务。只剩下雅沙依旧清闲。
就和一不小心睡过晚饭和早餐,别人连上午的活都做完了,自己才赶着午饭的点起床一样。
虽然雅沙并不需要“进午膳”这一项活动。
“别想糊弄我。是你自己答应化形后将原身留与我做药的。”雅沙用金针把此处只有她能见到的小东西挑了下去,拉着袖子在那半朽的树身上一抹,将其收进了专用来采药的乾坤袋里。
周围还有些低矮的草本药材也到了可采集的时候,她顺便摘进了背篓中。
“好啦,生火的时候放你进炉子里帮你炼炼体。你不就是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吗?帮你改,别瞪我了。”
雅沙的头发忽然被什么向下猛力拉扯。
“嗯,要回去了。”
她被扯住的头发晃了晃。
“别担心,我暂时还不会离开这。”
头发又被拉着晃了晃。
“舍不得我刚才还这么凶。”
雅沙用金针尾端把她头发上的小东西戳了下去,逗弄了它半晌才站起身来往回走。
午后气温略高,雅沙窝在树林里的时候还不觉得,出来后被山坳里湿热的空气一熏,眼睛都不自觉眯了眯。
自从这两山的草木修出灵体,迷瘴就渐渐淡了。按说被树木茂盛的两座山夹着的山坳,最多也就是比阴冷的深林里要温暖些,这样的闷热不太可能单纯是因为日头太烈。
它们在紧张。
有客人?
雅沙小心绕开地上长出来还没几天的幼苗,叫热气熏得有些头晕眼花,就弯曲手指敲敲脑袋。
“叨扰了。”
雅沙敲头的手僵住,看着从她晒药的亭子阴影中走出来的男子皱眉:“平国公世子?”
也难怪它们会紧张了。
眼前这男子黑袍黑靴身形修长,长袍浅交领上露出来的一截深蓝色衬衣襟上银绣精致。他的笑容恰到好处地卡在礼貌友好和疏离之间,站姿有长年被用戒尺规范的教养痕迹。他所有细微的动作都在彰显着他作为世家大族继承人的矜贵,但他身上那如同从地狱中挣脱出来的杀戾之气却完全没有掩藏。
凡界晋朝平国公世子,方周。
其实雅沙才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方周的身份。他的衣着是典型的魔族服制,裁剪都刚好贴合身材,所有的装饰都细致到了苛刻的地步。或许衣着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气息呢?他身上的魔息被压制得很好,但是那若有若无的郁社香又该作何解释?
那是新生黄金狮因为不能完全藏匿而泄出的,稍带一些苦涩味道的郁社香。
“姑娘竟然认识在下?”方周稍稍惊讶。
雅沙微笑点头:“被掌门带入川杭之前,我曾与妹妹生活在凡界。”
“在翰京?”
“不,是在陪都沾阳。”
似乎是觉得负重不便,雅沙就将背篓里的药材在亭子边完全倒出,离方周不远,只刚好不会让药材落地时击起的土尘染到方周身上的距离。然后她走到亭子另一边把装着短刀的背篓放到处理药材的台子下,再一边卷着袖子一边向与方周只隔着两步的药材堆走,似乎打算把药材拣选完后再招待这位不速之客。
“姑娘身在陪都也能认出在下,这倒是奇了。”
“为了生计曾在茶寮做帮工,听过不少与世子有关的传奇,又有幸见过世子带兵出征的英姿,自然记忆深刻。”雅沙路过一块晾晒动物碎骨的地方,蹲下去翻了翻。
“传奇其实比不过我们家那人尽皆知的内斗丑闻吧?”
“世家内部的事哪是平民们能懂的,大家记得的只有您和令尊为国开边的功绩而已。”雅沙轻笑出声,站起来继续向药堆走。
也是向方周走。
两人的距离很快拉近,只剩下三步,一个非常适合突袭的位置……
“铛——”
雅沙左手指尖打到方周长剑剑身的声音被登云峰上传来的未时钟响盖了过去。
“在下倒不知何时得罪过姑娘。”方周长剑只出鞘一半,恰恰护住自己的心口。他脸上的笑已经隐去,右手握剑左手压着雅沙打算攻击他肺部的右手——她看起来娇弱得能被风吹走,不想竟有这么大的掌力。
方周的手腕有轻微幅度的颤抖,雅沙看得确切,手上蓄力随时准备再次进攻:“说不上得罪。雅沙只是好奇,您是怎么入的魔?还染上了黄金狮的本命香。”
“他怎么入魔、如何成魔,这些又与你何干?”
梁上飘下来一声笑,雅沙转头就看见躺在短廊藤梁上的魔君翻身落地。他今日穿的长袍后中开衩,衣摆只扫到小腿肚,比她叠放好不知道该怎么送还的那一件短;窄袖口还用皮制腕套扎着,也比那件袖宽及地的要精干许多。
这次魔君的衣袍改绣了石蒜和天茄子。黑底银线,每一朵花型都不相同。尤其天茄子的藤是缠着无叶的石蒜向上攀爬,虽绣师技法高超构图精巧,石蒜的花未被天茄子的藤割伤半分,但是啊……
昏开晨谢的天茄子缠在别称彼岸的石蒜上将绞未绞——短命了还不得好死——这纹样上还真是半点吉祥的意思也无。
也不知他准备穿着这样一身去给谁预备葬礼。
“原来是魔君麾下。”雅沙收手,对魔君行一个揖礼后站立不动。
既然是魔君认可的,那方周的来历确实不必再多加探究。
“方周入魔的元引是他妻子的残魂。倒是你,一个仙家弟子又是怎么闻出魔族的‘魂气’的?”魔君示意对他行礼的方周退到屋角去晒太阳,他自己则站在原地看着雅沙笑得意味颇深。
雅沙低着头将衣袖一卷一卷理开,半天不回话。
他还真是会为难人。
魔君忽然一步逼到雅沙面前,弯腰把脸凑近她,笑容更深:“明明是魔,你又为什么非要把自己伪装成人?”
雅沙抬手将几根从鬓边滑下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唇角的弧度:“不愿意做魔很奇怪吗?”
“不喜欢自己的种族并不奇怪。”魔君直起腰呼出一口气,绕过雅沙走到未处理的凌乱药草堆前,蹲下去拾起一两根草叶捏在指尖翻看,“但是既然你如此排斥自己身份,又为什么会因为‘魂气’去替一个与你无交情的魔报仇?”
“吞噬了其他魔族的人说不好也会对我下手呢。我只是为自己考虑而已。”
“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魔君分完了全部的药材就拍拍手站起来,在支撑亭子的一棵树旁找到笤帚把从药材上落下来的土扫干净。雅沙只听见身后悉悉索索地响,不敢抬头更不敢回头,于是只有站在屋角旁的方周看得神色微妙复杂。
方周进入魔界才几日就已经听到了不少关于魔君的传说。当然,大部分是关于主上在战场上的身姿是如何优雅缥缈到似梦似幻的,不过还有这么不太起眼的一小部分,是在膜拜主上在战场之外也几乎无所不能。上至军国大事下到洒扫烹煮,几乎没有主上做不到的事。
军国大事没什么,作为一个统治者那是必须有的能力;熟悉洒扫烹煮也不需要大惊小怪,毕竟也不过是些生活技能而已。
但是,如果主上的家务粗活做得比大部分侍仆还熟练呢?
方周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
让不知道的人以为魔族穷得连魔君都服侍不好怎么办?难怪左护法阁下每次提到主上的闲暇爱好时,都是一脸哀愁。
魔君吧笤帚放回原位,瞥一眼方周,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也没兴趣去管,只照原路朝雅沙走去:“可本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这些合理的回答中,处处透着‘不合理’啊。”
雅沙敛首更低:“我没解释明白的地方,魔君大可再问一遍。”
“若你单纯地只为自保,为何会被愤怒带出些许杀意被他察觉?”
“会被人察觉到杀意而提早防备,不过是因为雅沙学艺不精罢了。”
“学艺不精啊……”魔君在雅沙面前再次弯腰,伸手捏着雅沙的下巴强逼她将头抬起,然后再凑近她,用恰好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的音量说话:“鼎鼎大名的‘白鬼’先生都自谦为‘学艺不精’,你让其他暗杀者如何自处?嗯?”
虽然魔君的手下这九个月来主要查的是黄金狮的事,但意外带出了几桩凡界疑案。顺带着查了查,还真有些收获。
雅沙猛地甩头想脱开魔君的手指,却反被他捏住下颌,只留下可以说话的活动空间。
“就算我是魔,魔君又凭什么来干预!”
只是甩头不行,雅沙就伸手要挥开魔君,掌心甚至聚了一团魔息。然而魔君捏着她下颌的右手半分不动,左手在拦住她右臂的同时带上她的左臂一起给反制在她背后。
“本座最初以为你是为了你的妹妹才要留在仙界,但比起你,她的师门显然更有能力把她保护好。你也足够信任自己妹妹的能力,给她留下了那个保命用的吊坠也不过是以防万一。你很清楚,只要川杭山不倒,你的保护对你妹妹而言就并非必不可少。”魔君将试图挣扎的雅沙拉得更近一些,借臂弯的力量将她完全锢住,“让你不敢前往魔界的理由是你自己。”
雅沙忽然停止了挣扎:“够了。”
“天族盯上的是你妹妹,但也可能同时盯上了你。川杭山是你妹妹的庇护所,不是你的。魔界才是真正能保护你的地方。但你为什么不敢前往?”
雅沙闭上眼,皱眉:“别说了。”
“你从前接触过魔族,已经明白魔界并非真如世间传言般的是个修罗场。血统或者任何与出身相关的问题不会是你拒绝魔界的理由。”
“别再说了……”
不要再追问。
即使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样呢?
她终究是没有资格的。
清澄的泪从雅沙紧闭的眼中漫出来,滑过脸颊渗进魔君掌心,烫得他差点将手收回。
魔君最终叹出一口气,轻轻地拥住雅沙,然后吩咐方周:“走吧。”
方周先鞠躬行礼表示领命,再在中指上用魔息凝出一点圆片,伸手从上至下,把空气生生划出一道扭曲了景色的长痕。接着他弹响指尖,长痕便如口大张,显出另一边模糊的景色来。
“请放开我……”雅沙很不情愿被魔君压在怀里,透出来的声音有些闷。
“本座听几位儿孙不肖的伯爵说过,抓到不愿回家的孩子的话,一定不能在半路上放开他们。会跑。”
方周一只脚刚跨进界门,听见魔君这话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看。然后他迅速把另一只脚也带了过去。
主上这行为,实在绑架良家女子没什么两样。
雅沙终于忍无可忍,手腕上腾起魔息将魔君强行推开,脸红得有些不正常,也不知是闷的还是羞的:“不知魔君这是要做什么?”
“本来计划把事情都处理完后再来接你回魔界。不过照现在的发展看,八成之后本座清闲不了,只能先把你带上。”
“我不去魔界。”
“是妖界。”
雅沙疑惑抬头。
“你当年潜入平国公府的时候,也算是和肃琉有些交情。围杀了黄金狮的谋划者刚巧躲在妖界,你没兴趣?”
“我……”
“跟上来。”魔君没等犹豫着是否要拒绝的雅沙,先一步跨进了界门。
交情?
在树阴中执兵相对的一面之缘,算不上交情吧。
雅沙低头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长长叹出口气,终于也走了进去。
“姐姐!”
嗯?
雅沙刚跨过那道痕,还没来得及看看周围的景色,就听到未完全关闭的长痕另一边传过来一道特别熟悉的声音。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还没看清就被一个人狠狠压到了地上。
她被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压到了地上。
“云罗?”